小城河下县,某年樱笋时。
最近外面一种感冒据说在全世界都“流行”起来。这种流行的趋势不像流行歌曲那么可喜。竟然很多地方关起城门,关了工厂、商场、饭店、小区甚至进户门。在新闻上看到这些信息的时候,人们在为那些地方“关门大吉”而忧虑的时候,为自己所在小城河下县依旧“开门大吉”而庆幸。
三十六湖春水,苍烟一指河下。晓先生在家中一边看新闻,一边在纸上写下这句诗,在墨香中看到了自己所在小城河下县“多年生的”葳蕤如“草长莺飞”“花团锦簇”“蜂蝶成群”的春意。其实哪里是三十六,这都是作家说出来的“极言其多”。不过春水是真的,苍烟是心里想出来的,小城是真的——小到落一片树叶就能覆盖。这些话都是晓先生这位“大作家”自己想出来的。大作家不是说他作家做得大,而是他给自己起的笔名。这“大”也是个少见的姓,他本姓也是少见的“晓”。就在这一年春天,他突然觉得自己水平太高了,必须起一个有古意且与众不同的名字——人家总喊他“晓作家”这让人很不如意。于是就发现“大”这个姓“高级”,而且没有谐音同音的。这个名字甫一公布于博客微博特别是微信朋友圈,大家就齐声点赞说好。“大作家”好不得意地想,下河县城有可能都知道并记住了他的名字和名气。为了测试一下现实效果,“大作家”还专门呼朋引伴搞了一个有酒有肉的诗歌朗诵会。大家接到通知后想到新闻上说的“不要聚餐”的建议有些迟疑,但盛情难却还是穿了“格格棱正”的衣服“出席”了会议。果不其然,见面了同道文友都点着头这样开头与他说话:大作家,大作家……这又一次印证他水平很高。他心里这下子踏实了,这顿饭不仅诗意而且还吃出了“生产力”。他基本确定在本城水平一流了,喝掉的“六粮液”也是值得了。
这个名字起了14天以后出了点状况。本来连家里的小狗丢丢都接受这种“高级”了,只要他妻子说:“丢丢,大作家回来了!”那著名的中华田园犬就赶紧摇着尾巴来讨好。可是一位肯定是文友但不知道是谁留了一句话:大作家不知道“大”作姓音如“嗒”或“达”并不是读“大”。
这话说得他堵心。一是他为竟然不知道这个知识而惭愧,忘了“知之为知之,不如百度之”的真理;第二个是好好的一件事情,被这人一句话弄得很糟心,大家现在都看见了,一定在偷偷笑话。但现在就是改了这名字也迟了,这下河城里也可能全世界文坛早就像得到了“春的讯息”一样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他叹了一口气,关了手机乃至关了门甚至闭了嘴“闭关”修炼。“闭关”不是被动关门,是主动修心,也是“高级”的事情。他这样告诉自己。
为此,他关机前又专门发了一条朋友圈: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下面显示地址是:南角墩。南角墩是他老家一个早就不用的地名。他觉得这有古意,所以经常定位于此以示别致也解乡愁,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坐在城里书房。他自己觉得这是一种心灵的皈依,身在城而心在乡。当然,他在老家确实特意修葺了房屋院落,并挂了块村民看不懂的匾额:“守拙草房”。刚挂出来,村里看着他光屁股长大的老人就嘀咕:这小子过去是拙笨,可现在还要守什么?再说这房子明显不是草房!当然这也是说说而已,后来人们就视而不见了。除了在院子里种点菜蔬,周末来薅一把“原生态”之外,他还经常回去“闭关”修炼静心创作。这样可以贴近大自然,贴近基层,贴近人民——当然也可能贴近拆迁地块。也有人知道他现在是作家,就去悄悄地问他:听说现在“坐家”很赚钱,什么时候教教我?他哭笑不得就闲扯,人家就只好失望地走了——闭关闭嘴的人就像房子的门“关得铁桶”一样,人家还怀疑你不是作家,是作假呢。
这话发出来不久他不放心又打开手机看了看,竟然点赞留言不断,13分钟过去竟然有了250条之多。大概有这样的一些:大师心境,自在山村;所以走到高远,因为扎在低处;归于乡野,心在盛世;心境朴素,大碗面也是大餐……见此,他似乎是对老婆和丢丢,更是对自己说:这水平确实是降不下来了。但大家都这么赞赏他“闭关”的状态,好像不回去并不是“在乡”状态,心理上有些过意不去。
于是,他想了想还是提了一桶水,打算回守拙草房住几天。走的时候就留了个字条:我有重大作品要回乡闭关创作。勿扰勿念。手机关上丢在家中桌上,实际上兜里还有个无人知道的小号手机带着。于是一脚油门——其实也就13公里路程就到。他将车子停进后院,拎水进门赶紧又关门,生怕有人看见他回来。他先烧水品茶——现在他已经喝不下南角墩的水了,哪怕这里的水和城里是一个水厂的。
关门、关机、闭嘴,在草房之中也才半天,他就有些不自在,感觉有些心神不宁。因为其实他最近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创作计划。但这个时候如果就回去似乎很没面子,就连朋友圈也只能看不能点赞评论说话。于是,吃了大碗面之后便睡觉。这一天也是折腾累了,特别是脑子里闹腾。
但哪知道半夜出事了。外面有人敲门,他还没有来得及起来甚至开灯就听外面说:“二狗子家平常没有人,给他大铁链子先锁上,省得日后烦神!”他一听心里一惊连忙起来,哪知道来人已经急急忙忙地走了。大作家扒手机才知道,城市的大门关上了吧,村庄的大门也关上了。像他这种两处住所的,只能待在一处。刚才这冒失鬼不问青红皂白把门关上了,他倒是有些紧张了:关在家里怎么办?他突然想打电话,可是现在打给谁呢?打给自己老婆吧不行,那手机还在家里;打给文友吧,自己已经公布闭关了;打给村长吧,就怕打了反而就更走不掉了。
想想也不至于危险,于是便关了手机声音,这样才安慰一点朦朦胧胧睡着了。有几次他担心有人打电话或者发信息,睁眼看看没有,才想起来这号没有人知道。就这样睡睡醒醒公鸡叫了,狗也活跃起来,他溢于言表赞美的村居生活开始生机勃勃了,可他却静不下心来。
等到7点钟他洗漱吃饭的兴致都没有。不一会儿,村里有人来了,在门外说有人举报他从外地偷偷回来,现告知他:原地关门居家观察14天。来人还贴上了提示的红纸,他有些愤怒要求开门,叫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村里人戴着口罩,打开外挂的锁说:“门打开你也出不去,不要到处串门,当然邻居也不会让你进门,这是给你准备的14只口罩,请你自觉戴上!”他跑到邻居家,大家都是戴着口罩的。看见他的时候都不说话,他就知趣地退回到草房来。他知道村口的卡口确实设置了,也意识到作为外来人员确实该配合一下,毕竟如村民所说:“您是识字的作家,应该比老百姓懂得道理,好好坐家里就是”。
想想本来就是为了闭关而来,现在既然也走不了,门不关看来也可以是深山了。其实农村和城市不一样,有泥土就有生机,况且这满园子的菜蔬不就是他平时在城市里灯红酒绿之后追求的“青菜豆腐保平安”的生活吗?为什么这种生活现在轻而易举就在眼前却不安了呢?这样一想,他才觉得真正错误的也许不是现实,也不是村民自治的简单办法,很可能就是自己想错了。
他现在想,不关门的时候想着关门,因为门外嘈杂;关门的时候却又似乎心心念念地想着门外的嘈杂。门外的嘈杂是什么呢?无非是扎堆的各种活动、频繁的各类宴请、恣意的各种表达,也就是那种随口吐痰到处吹嘘的恣意爽快,这些不本是很多人厌倦的生活吗?当然,这种厌倦大多是事后的。譬如喝酒之前想着的是这场酒的价值:可以认识什么达官贵人文坛名宿,上了酒桌便称王,下了酒桌就扶墙。第二天宿醉的时候吐到黄胆流出的时候,终于吐出了深刻的感悟:人间不值得。
大作家想想,恐怕确实不值得。他把静音的手机也关了,看到窗外阳光明媚,开始了静默的对峙。14天后,他“居家隔离”结束,在公众号上发了一篇文章《假如日子不再像以前那么繁华》之后没有宣布出关。他关了草房的门,离开了他在文章中声称的一辈子不想离开的“魂牵梦绕的地方”。
回家之后他关上车门。关上车库门。关上家里的门。妻子对丢丢说:“大作家闭关回来啦!”那畜生蹦过来活蹦乱跳地逢迎。他感觉到一阵春风迎面扑来,即使关上门也能感受到那令人喜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