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评论

当代文学书写经济的经验

□刘卫东

一个历史时期经济的发展、问题和走向,必然体现在文学叙事中,这也是“中国新经济文学”理论的逻辑起点。概念的提出者陈丽伟对此有过界定:“以开放地带的新经济生活为背景为素材,塑造典型的新经济社会环境、新经济人物及感情。”在《中国新经济文学概论》(漓江出版社2016年)中,他更是对中国新经济文学的本质、表征做出了具有开拓性的论述。中国新经济文学理论基础没有争议,接下来就是理论与作品间的相互“照亮”。如何体现其“新”,呈现标志性作品,可能是需要继续讨论的问题。陈福民、李掖平、闫立飞等学者已经从写作现场角度,对如何书写“中国新经济文学”做出了阐释,提出了建议(《滨海时报》2018年1月29日),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从理论建设角度,我以为,整理当代(尤其是改革开放40年)以来“文学”书写“经济”的文学史经验,并将“中国新经济文学”作为这一传统的延续,亦是整合概念、对接文学发展规律的重要工作。

经济发展意味着国家繁荣富强、民生福祉提升,背后是科学的社会统筹及人类文明的进步,因此是不折不扣的“硬道理”。改革开放40年,中国经济取得举世公认的成就,而文学也从自身角度,回应了经济发展过程中的辉煌及问题。新时期初期,“改革”航船最初涉水,遭遇层层阻力,“姓社姓资”讨论不绝于耳,严重干扰经济恢复、发展。天降大任,蒋子龙、柯云路、张贤亮等作家领衔的“改革文学”潮流,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价值观。在《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新星》《男人的风格》等作品中,乔光朴等“开拓者”家族英勇无畏、大刀阔斧,站在时代潮头,为改革开放竭力呐喊。其意义,远超文学本身。《乔厂长上任记》中,经济形势堪忧,“电机厂已经两年多没完成生产任务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全局都快被它拖垮了”。蒋子龙借乔光朴之口,说明了经济改革的时代意义:“像电机厂这样的企业如果老是一副烂摊子,国家的现代化将成为画饼。我们搞的这一行是现代化的发动机,而大型骨干企业又是国家的台柱子。搞好了有功,不比打江山的功小;搞不好有罪,也不比叛党卖国的罪小。”经济问题与家国担当,扭结为一,奏出文学强音。回到历史现场,当时蒋子龙曾因写作遭到批评,遇到的阻力,并不比作品主人公小;他凭借改革家精神,回应现实,写出了传世之作,也将自己留在文学史中。从历史经验可以认识到,发现“中国新经济”的趋势,并在文学中加以刻画,相得益彰,是中国新经济文学发展的重要途径。

宏观经济大潮到来,固然是考验作家敏锐果敢的契机,但与浪搏击,才能看出水性是否卓越。从经济角度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济生活”。以人文价值观为参照,书写个人在时代变革中的“经济故事”,不是史诗,却能够真切记录时代“细节”。铁凝的《哦,香雪》就是一个大山褶皱中的女孩的“经济故事”。香雪生长在小山村,因为贫穷受到同学的嘲笑,但她与其他青春少女一样,有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她心心念念现代生活,而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聚焦在那个塑料铅笔盒——摆脱贫穷、获得尊严的翅膀。作者写道:“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值肯定非同寻常。30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40个、50个?”香雪有自己的倔强,她获得了铅笔盒,但付出了走一夜山路的代价。小说结尾,她热泪盈眶,感动了自己。香雪的故事,与当时的经济生活状况紧密相连,表达出改革开放初期的热切召唤。香雪那一夜晚的付出和感动,不就是以后改革开放40年国人心路历程的象征和预演?或许,香雪成功得过快,对未来的期待太美好。看下其他作家的“经济故事”,能够发现,其中的不堪、艰难与希望一样,是生命多元组成部分。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系列”小说,讲述了陈奂生从“漏斗户”主,到包产发家,再到上城、出国,反映出1980年代农村变迁的问题与人性。1990年代,改革进一步深化,此前文学中的高歌猛进,转为凸显阵痛。何申、谈歌、关仁山的“现实主义冲击波”,曹征路的《那儿》等作品,关注了大厂的工人、入城的农民工、乡镇机关的办事员,他们的“经济故事”,无疑不容忽视。如果说文学有光芒,就因为对小人物充满同情,以公平、正义的目光,书写经济发展过程中受到损伤的“边缘者”与“穷人”。上述“经济故事”转化为文学后,作为主流叙事,构筑为当代现实主义传统。由此,中国新经济文学应该考虑“接棒”,将书写“经济故事”的传统继续,完成文学史使命。事实上,现实主义的发展不会停滞,而中国新经济文学,正是新时代“经济故事”的新发展。

以前瞻视角,观照经济发展趋势,能够发现文学的可能性;而以文学性为中心的人文理想,则是不能失去的参照。大而言之,文学的发展与传播依赖技术手段,与时代经济密切相关。当代文学的过去若干年中,最引人瞩目者,当属崛起的网络文学。网络文学顾名思义,依托互联网技术,从无到有,直至成为文学发展的重要形态,生动展示了经济与文学发展间的关联与互动。某种程度上看,很多网络文学为经济“绑架”,失去了文学的筋骨乃至血肉。打赏付费等运行模式,使网络文学具有与读者更为紧密的联系,也使写作与经济间的关系更为直接。不能不说,在更为开阔的互联网空间,文学精神的式微与“经济至上”不无关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下AI(人工智能)时代,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已经可以批量生产,并且能够最大限度适应读者的需求。2017年,人能智能“微软小冰”发布了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诗集中的诗歌曾用27个化名在网络诗歌论坛发表,无人质疑。你能相信《我才看过太阳光在树枝上》《宇宙是我沦落的诗人》《上帝如一切无名》等诗歌,出自一个机器人之手吗?人的精神已经被抽空,文学何为?如此说来,新经济文学面对的问题更为严峻,甚至面临文学香火承传的境遇。这里的表述可能有些夸大,但居安思危,仍然要对文学未来加以关注。对新经济文学而言,发现新一轮经济变迁对文学的影响,接续文学精神,是义不容辞之责任。

温故知新,昨天故事与今天现实之间,似乎有很大差别,但本质并未改变。伴随着经济发展,必然也会出现与之配适的文学书写;就此来说,中国新经济文学方兴未艾。而在此过程中,大量新现象涌现,也需要从业者去甄别、判断。无疑,这是一个艰难的课题,需要大视野和大手笔。新的历史契机展现在眼前,中国新经济文学是否可以准确生动展现这种变迁,从而名留青史,无愧时代?

2020-03-30 □刘卫东 1 1 文艺报 content54049.html 1 当代文学书写经济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