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武汉遭遇疫情以后,您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这座城市病了,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孩子,我们怎么办?能为这个城市做些什么?”这是您笔下许多武汉市民的心声,相信也是您自己的切身感受。作为武汉本地作家,您起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决心投入武汉抗疫一线采访的呢?
普玄:我的家距离华南海鲜市场只有不到5分钟的车程,距湖北省新华医院隔一条马路。疫情期间,我住在我的创作室。在疫情初期,武汉市民对病毒的认知是模糊的、混乱的,如果早期大家都不朝医院里拥,可能最后也不会感染那么多人。在疫情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本能和自觉。我跟一个朋友说,我们能不能开着车或者是骑着自行车,去给这个城市拍照?当时还没有社区管控,我的想法就是去拍拍医院,拍拍街道。最初几天,我每天坚持到超市去,还打出租车到处观察。到2月中旬,小区开始严控了,出不去了。从2月下旬开始,我真正地投身到一线,拿着证件正式去各处采访。
记者:您后来还加入了中国作协的采访小分队,并创作和发表了多篇抗疫题材作品。能否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这段经历和其间的创作成果?
普玄:中国作协于2月下旬组建了深入武汉抗疫一线的采访小分队,湖北作协安排我加入采访的队伍。当初有一个简单的分工,有写科学家的,有写警察的……我的任务就是写志愿者、滞留者等。目前,我已经完成了7篇文章,加上20篇日记,总共有六七万字。已经完成的文章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媒体上陆续刊登了。我的20篇日记,接近2万字,搜狐网站也已经开始刊载。我跟一家出版社联系好了,准备把在疫情期间写的这些文章,包括我正在采访的还没有写完的一部分汇集成书。作为一位作家,我要做的是在作品中表达真实。真实对于我的写作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记者:这段时间以来,您采访了许多为防疫工作奔走出力的普通人,有共克时艰、接力助人的志愿者,也有快递员、医护人员和社区干部。能否分享一些打动您的、让您印象深刻的故事?
普玄:我采访到武汉四智堂的一位中医杨长清。他每天坚持熬制几百袋中药,赠送给附近的执勤民警,增强他们的免疫力。有一天,他家里储备的药材用完了,就开车到靠近鄂州市的中药基地采买药材。当时下着雨,他的车子陷在乡间土路的泥坑里,整夜回不来。他手机还没电了,处于失联状态,家里人还以为他出事了。那多危险呐,随时都有可能丢命啊。幸好第二天,警察发现了他,把他的车子从泥坑里推出来了,这才化险为夷。
还有一位来自天津的普通工人唐培钧。为了来武汉当志愿者,他大年初五出发,先从天津到北京,又辗转坐火车到湖南岳阳。之后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离湖北最近的临湘,在那里买了一辆自行车骑到了武汉。这种温暖的、传奇的故事太多了。
我本人遭遇的一次“险情”,是有一次去武汉国际博览中心采访,门卫测我的体温超过37.4℃,之后接连测了几次,每次都显示发热状态,所以他们不允许我进去。没有办法,我只有把那个采访对象从里面喊出来,俩人都戴着口罩,在外面隔着五六米采访。我当时特别紧张,采访的时候老是分神。回来的时候,开车载我的那个志愿者朋友,他也很担心。虽然两个人都戴着N95口罩,但都特别注意着,他开车尽量将脸偏向左边,我更是注意了,脸尽量偏向右边。我回去之后喝了一碗姜汤,没有吃药,观察一个晚上,第二天就退烧了,就是普通的感冒。
记者:您的几篇抗疫作品都很富有现场感,细节充沛,人物鲜活。听说您早年是一位记者,这对您在此次疫情期间的采访和写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普玄:当记者的经历,对我的这次疫情采访和写作都起着非常大的作用,让我领悟到对于重大事件,作家不要道听途说,也不要依靠社交媒体的二手资料,而是要去现场抓捕这些丰富的细节。比如《找到了当志愿者的价值和理由》一文,是我采访了两位企业家志愿者后写就的,其中一位企业家叫苏毅。当初我通过电话、视频采访了他,但之后的十几天都动不了笔,因为这个人各个方面都做得很完美,写出来感觉是个优秀事迹的陈列,而不是文学作品。于是我克服了各种困难,进了他居住的小区,到了他家里。一来到他的生活现场,我一下子开了窍。我发现,这位企业家在家并不擅于家务,倒茶都不太会。但是就因为在疫情期间,他开始学炒菜,做各种家务事。在这个过程中,他想到,疫情对患病的家庭是沉重的打击,对很多中小企业的生存发展也是沉重的打击。一味地抱怨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是如何面对。这个转变的细节和相关的感悟都是很动人的。
记者:在以往的写作中,您就擅长剖析小人物背后的大环境、大历史。您亲身经历的这次抗疫阻击战,带给您怎样的启示?
普玄:当城市发展到一定的规模,容易滋生城市病,比如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人际关系的防范、疏离与冷漠,这也是文学一直关注的话题。但我们在这场疫情中看到了城市的另外一面——通过许许多多普通人的共同努力,家国共同体得到了进一步的凝聚。这段时间以来,我在采访中接触到上百位这样的普通人,他们冒着被传染的危险,捐钱出力,有时还被误解,忍受委屈。而他们依然做下去,把他人的事情、把这座城市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事情,他们割舍不下的是什么?就是对他人、对城市、对国家的一种情怀。我在这些人身上,理解了“人民”这个词。这个词于我,不再是一个空泛的概念。那些每天为防疫工作做出无私贡献的人,就是人民。他们组成了发生在我眼前的一个个真实故事。
记者:经历了这一切艰难险阻,我们欣慰地看到,武汉这座城市正在重新恢复活力,这是大家努力拼搏下的来之不易的成果。作为这座城市的一分子,您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对这座城市的未来有什么想说的?
普玄:武汉解除离汉离鄂通道管控之后,我个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回去看我的父母。我父亲快90岁了。母亲80岁,在疫情期间还骨折了。当时我听到消息,想了很多办法出城都未能如愿。现在交通恢复了,马上要赶回去。
这个城市,很多小企业主面临艰难的境遇,现在他们都在想着自救;对普通的市民来说,呆在家里几个月也憋不住了,急需要出来工作,要去过正常生活。这次疫情,对武汉这个城市、对中国和对世界的影响,我个人认为会持续10年到20年。它不光对经济,对人们的生活方式,还有对于我们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的影响,都会逐渐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