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的不少小说写的是上世纪80年代的青春记忆。在这些作品里,他喜欢留下一些带有明显个人记忆色彩的时代印记,比如当时的流行歌曲、习武之风、武侠小说、严打事件、卡瓦萨基等,这些印记显出粗粝野性的青春气息,也因此具有召唤的魔力,能唤醒一定年纪读者的年代记忆,邀请他们共同进到80年代的气氛里。
王啸峰所写的多是失意少年,失意少年的青春常常是阴郁的。少年人青春期初发的萌动,在多年以后写来还带有新鲜的血气,弥散在小说里。他们的青春也常常是混沌的、迷乱的。少年在荷尔蒙的驱动下产生力量,而又不知力量可以往何处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却又一无所能。《卡瓦萨基》中的摩托车,“红色,250卡瓦萨基”,有着优质引擎,启动时发出怒吼,正是男性阳刚气质的象征。与卡瓦萨基的失而复得相伴的,是“我”隐约朦胧若有似无的恋爱与失恋,“我”以榔头和瑞士军刀截下自己的无名指,以对自己的伤害获得自虐的快感,也隐隐地觉得报复了他人,像是一个对于青春期的告别仪式,也在抚慰青春造成的心灵创伤。
青春亦是认识人世、人性之始,少年人刚刚获得观察成人世界的眼睛,也开始发现自己的身体和爱欲。《独角兽》是一篇少年青春期身体欲望刚开始觉醒的小说。少年阿斌日日感到隐秘的欲望在身体内的流动,开始注意到年长女性的性魅力;在“独角兽”的驱使下,像祖父一样于冷雨夜在街道上奔跑,也被“独角兽”操纵着去发现成年人世界不堪的真实面相。“独角兽”寓意的另一面是正义。在中国古代传说中独角兽獬豸长于辨识忠奸善恶,代表正义与法律。而“独角兽”略过父亲而由祖父直接隔代遗传给阿斌,并指父亲为“邪恶”,似乎又使得小说隐约有弑父情结的意味,这恐怕也是初识成人世界狰狞面目的少年可能有的想法。
青春的爱欲也会使人产生影响一生的情感与想象。这种想象常常是不及物的,需要在以后更丰富芜杂的人生中反复体察,重新发现、确认其意义。如歌德所言,我年轻时领略过一种高尚的情操,至今不能忘掉,这是我的烦恼。作为小说标题的《夜来香》与《米兰和茉莉》中的《梅兰梅兰我爱你》一样,也是一首流行歌曲。这首作于上世纪40年代却因邓丽君的翻唱而于80年代再次流行的歌曲,据说最初是为李香兰所做,而小说中女主角则名叫兰香,这或许可以看作作者设计的一个小花招。如果说兰香与李香兰有何共同之处的话,恐怕就在于她们都是世人眼中的“坏女人”。坏女人兰香是“我”的初恋幻想对象,小说以80年代的严打为背景,两个男人为了叶兰香斗殴,一个被打死,一个判了死刑。叶兰香随后再嫁,不幸,丈夫意外死亡。在整个过程中,“我”都是沉默的,并不介入她的生活,只是远远地守护着,有意无意地等待着从少年时就埋在内心中的美好的情感。人类隐藏的欲望与情感,有美好的、有邪恶的,常常有远超于日常伦理习俗之处。这也是人性的一种。
王啸峰小说喜欢预设一个潜在文本,尽力使小说文本与潜文本构成互文关系,相互阐发。潜文本可以是一句歌词、一首诗,也可以是一则民间传说,或是一条笔记小说的材料,《夜来香》《米兰和茉莉》《独角兽》皆是如此。没有既有的潜在文本,作者就常常自己创造。《双鱼钥》在正文之前引了司空曙《和耿拾遗元日观早朝》中的四句:“门响双鱼钥,车喧百子铃。冕旒当翠殿,幢戟满彤庭。”不过这与小说其实也没有多少关联,作者要的只是“双鱼钥”这一个象征物。小说真正的意思,倒在作者自创的一则童话故事里。在这个故事中,双鱼钥由相爱相杀的小黑鲮与小红鲤环抱而成,可以由人当下的善恶闪念打开不同的锁扣,以此隐喻人性善恶的交缠,人性之善恶的非本质性,在一闪念中复杂转换的可能。小说男主角张勇军即是如此,他因一念之差开始偷盗,又因一念之差肇事逃逸,但女儿遭遇车祸身死,如同天谴,他此后竟以犯罪的方式赚钱赎罪,是一个无法简单以善恶归类的人。
对青春期混沌的记忆和对志怪小说的浸淫与戏仿,共同营造着王啸峰小说阴郁诡谲的气氛。他的小说包含着对诸多通俗文学类型的仿写,志怪以外尚有悬疑和科幻。尤其是悬疑,不仅作为一种文类被仿写,更作为一种气氛几乎渗入他所有的小说中。悬疑在王啸峰的小说中,首先由情节自身造成。叙述者引领读者逐层探索,一步步揭开事件的真相。《寻找赵康》即是如此。小说讲的是赵康与妻子惠惠设计合伙骗取保险公司保金的故事,而我作为保险公司的中层和赵康的同事,寻找赵康也是寻找真相,中间又夹以“我”和惠惠的暧昧恋情,更使作品扑朔迷离。而文末则以惠惠的来信作为结尾,诉说人生之艰难,受制于现实欲做“纯粹的人”而不得的苦恼,又以“白云”“乌云”作为现实与想象(理想)的象征,显现二者的“互相渗透、勾连”,人性在具体现实中的扭曲,算是卒章显志,点明主旨。
悬疑色彩也与限制视角的运用有关。在王啸峰的小说里,极少有全知视角叙事。《寻找赵康》是第一人称限制视角,叙述者“我”毕竟尚且是可信的,《冰岛》则索性设计一个虚伪的叙述者。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叙述不仅无助于推进读者对于事件真相的理解,随着情节的发展,我们还会发现“我”的叙述充满了掩盖和迷雾,一直在自身利益的驱使下讲述谎言,干扰读者对事件真相的寻找。对同一事件不同版本的叙述,尤其是容易被默认为真实的第一人称叙述的虚假性,使读者感受到叙述本身的不可靠及其背后的话语权力关系,也邀请读者更深度地介入小说文本,参与破解谜题、寻找真相的过程。
时间线的打乱是悬疑色彩和诡谲氛围的另一原因。王啸峰小说中的时间和空间线常常不是按线性因果逻辑排列,而体现出很强的主观性。时间与空间看似随意的穿梭,随人物的意识无规律跳动,显出作者更关心的是人物意识的流动以及人物在不同境遇、场景中的可能性,他的很多小说甚至根本就很难拼贴出完整有效的情节,小说情节、事件呈碎片状态,不同碎片之间有着广阔的未被填满也无法填满的空白地带。作者不仅放弃了传统小说创造完整世界图景的企图,也放弃了事件之间因果逻辑链条的构建。实际上,这可能恰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完整的情节和完美的因果逻辑线索反而是人为的,是作者与读者建立在默认的共同叙述原则的前提之下,受“完形”(格式塔)本能驱动的自行填补。王啸峰的许多小说拒绝这种完美因果逻辑线的填补,也是在单方面否认这一叙述原则,不向读者提供“完形”的心理满足,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他只是将不同事件、情节碎片打散写出,而将寻找逻辑链条和“完形”的工作留给了读者。
由此我们回过头来看《独角兽》《洪老老》会有新的发现。《独角兽》中祖父自述的独角兽与之相伴并隔代遗传给阿斌的故事,作为一种叙述,恐怕也并不可靠,更何况祖父怎么看起来都是有点疯癫的人。《洪老老》中无论是洪老老自己关于红孩与之相伴故事的讲述,还是“我”的外公所说的特殊年代洪老老因神异能力而使人恐惧也为一般人所孤立的故事,都显出“虚构”的本相,使人对其可靠性心生疑虑。而正文后所附的那一则号称是江淮异人所作的《娄邑野记》中关于“红孩”的记载,那些煞有介事的创造或“编造”,也都像是洪老老表演的障眼术,其实是作者与读者开的一个玩笑,作者引导读者在虚构与真实、可靠与不可靠之间思考的花招。
当然,无论是与潜在前文本的对话,抑或是对不同通俗文类的仿写、悬疑梦幻氛围的营造,王啸峰都是在给他的青春记忆和人性伦理的思考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式,将那些难以归类的青春梦呓、善恶纠缠置于其中,关于叙述“虚伪性”提示,也是将叙述向读者敞开,使其自作侦探,自行考索人性的丰富、暧昧以及在不同处境中独特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