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艺谭

《充实》(节选)

蒋雯丽在《立春》中饰演音乐女教师王彩玲

除了外形,演员更重要的是内心的丰富、情感的丰富。大家如果只欣赏你的外表,这种欣赏不会延续很长时间,所以做演员是很残酷的事情。我记得斯琴高娃老师曾经说:“演员在镜头前已经把自己的心血淋淋地捧出来,剥离给大家看了。”我在演戏的时候是完全敞开的,我不能把自己“含” 着,如果我“含”着就演不出来了,演完一些戏,人都会虚脱了一样,因为我在用真实的心去面对观众,打动观众。时间就是一把刀,它虽然在你脸上刻下了痕迹,但是它在你心里刻下的痕迹,会让你对人物、对作品、对人生有更深刻的理解。

——蒋雯丽

陈 旻:您认为什么是演员的充实?

蒋雯丽:演戏的现场,你的内心就是要充盈的,这个充盈源自你对角色的理解和爱。如何才能做到对角色的理解和爱?这需要你日常不断地充实自己,不管是在阅读上、人生观上、价值观上,还是在人生经历上,这样你才能达到一个高度去理解和认识角色。

蒋雯丽回忆艺考往事

陈 旻:这种充实自己的能力,对于演员来说是天生的,还是说要经过一种训练?

周 迅:有人天生对好多事情比较敏感,当他一坐下来,他就会去观察,这可能也是演员的一种职业习惯。

陈 旻:其实对于演员来说,很多时候他在做演员之前的人生经历,就是充实自己的第一步。两位的经历其实都非常有意思,都是从其他职业做起的,不是说一开始就走上演员这样一条道路,那么给你们带来这种启蒙,或者说种下表演这颗种子的契机是什么呢?

蒋雯丽:我之前其实完全没有想过要当演员,像周迅还学过舞蹈,我连舞蹈也没有学过。我当时都已经工作了,在自来水厂做工人,是在做工人期间参加了文艺会演,在会演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对方说:“小姑娘你虽然舞蹈一看就不是专业的,但是你挺有表现力的!你有没有考虑过考一考电影学院?”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电影学院,之前完全不知道,那时候信息是很闭塞的,家里又没有人做文艺工作,所以我回去就开始看《大众电影》杂志,正好那一期登了电影学院要招生的信息。

我其实完全没有学过表演,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演,我连小品是怎么构成的都不知道,但我就是凭着真情实感被北京电影学院录取了。记得当时考试,有一道题是“说说你最难忘的一件事情”,我当时脑子里想到的是我的姥爷。上了台以后,我其实都没有组织好要说什么话,就跟今天一样开始说起来了。说着说着,现场就变得鸦雀无声了,大家都把我的故事听进去了。刚才讲到充实,因为我姥爷那个时候离开我已经有10年了,这10年里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起这件事,所以当我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述的时候,我的内心是非常充盈的,对他的爱、怀念,与他相处的点滴就像画面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我后来拍了一部电影叫《我们天上见》,也是为了纪念我的姥爷。

陈 旻:蒋老师在考北京电影学院的时候,考官出了一个题,要做小品,叫《地震之后》?

蒋雯丽:对,当时听到老师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是两个画面,一个画面就是我小时候很爱看的一幅画,是德拉克洛瓦的,叫《墓地上的孤女》,画面上是一个女孩,我记得是半身像,她的脸被画得很大,可以看到她正张着嘴,眼泪是含在眼睛里面的,她的背后就是墓地,给人一种苍茫的感觉。还有一个画面就是葛丽泰·嘉宝演的《瑞典女王》,有一个好几分钟的长镜头,那个镜头在当时非常经典,她面无表情,但是给观众带来的感受是非常丰富的。任何眼泪或其他的情绪表达方式都不足以表达她的那种悲痛、绝望。考试的时候,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时,就借鉴了那幅画给我的灵感,抬起了头看天空。

周 迅:所以说灵感可以从各个地方来,一个声音、一种味道、一张照片、一束阳光,这些都是能带来灵感的东西。

蒋雯丽:其实我之前没有做任何功课,但是我考完那一天真是觉得太痛快了,我长这么大,觉得从来没有一天能够那么淋漓尽致地把自己表达一次。我经历过的所有的东西,比如亲人的离世、我读过的书、看过的画、听过的音乐,我有限的人生经历,甚至是我在自来水厂工作的那些经历,在那一天就全都汇集到一起了。所以我觉得那天其实是我上的最好的一堂课,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演,但我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感官。

陈 旻:周迅小时候就是在电影院长大的吧?

周 迅:对,从妈妈抱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接触电影了。我那会儿就住在电影院,爸爸在那边放电影,我们就住在另一边,我爬过去就能看电影。所以我的一部分表演天赋跟我小时候的成长经历很有关,我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电影的氛围里。我刚开始做演员就“会”表演,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都是对小时候看的电影里别人表演的复制。

处女作往往青涩,但情感真挚

陈 旻:1991年的时候,周迅也迎来了自己的处女作,是谢铁骊导演的《古墓荒斋》,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演小狐仙,是怎么去准备这个角色的吗?

周 迅:我其实是在模仿自己记忆里类似的电影情节,因为我看了这么多的电影,我大概知道演到这个地方要掉眼泪,那个地方不用。 那时候我的眼珠一直在动,和我搭戏的人根本没法锁定我的视线。而且那是我出演的第一部戏,说话老是结巴,所以那时候我的注意力,全在克制自己说台词的时候不要结巴上。

陈 旻:如果说你最开始演戏是一种复制,因为小时候看了那么多的角色,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觉得自己的表演不再是一种复制了?

周 迅:我刚开始演戏的时候,不是出于喜欢,只是觉得很好奇,而且我可以通过演戏养活我自己。我一开始演的角色都不是很复杂,比如太平公主就是很俏皮开朗的性格,后来我演了《橘子红了》,里面的角色性格比较压抑,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表演有了兴趣。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最开始接触的几次表演都是在一个非常好的环境里,我现在非常感恩那一段时间,让我接受到比较正确的有关表演方式的指导,也加深了对表演环境的理解,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那个时候,李少红导演就跟我说,“你就只管好好演戏,别的什么都不用管”。我就真的只好好演戏,什么都不管了。我从1997年开始就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从一个剧组再到另一个剧组。

陈 旻:其间没有停过吗?

周 迅:基本没有停过。到了最近这三四年,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到了这个年纪,我还完全不懂生活。有时候拍完戏,在家里醒来我就只能一天干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因为没有人说“Action(开始)”,没有戏拍,会觉得自己很无聊。但是我后来想了想,其实我的生活,就是演员的生活。

陈 旻:蒋老师的第一部作品是《悬崖百合》?

蒋雯丽:对,当我去演的时候,我觉得我什么都不会!周迅以前有每天在电影院看片子的经历,还可以借鉴某个演员,而我就是蒙着演完的。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最大的难题就是哭不出来,我觉得能哭的演员都特别优秀,他们有感情的爆发。其他地方我觉得都好演,因为那个时候我还理解不到人物的层次和深度,但是一演到感情戏,就要情感饱满,要哭得出来。我是越紧张就越哭不出来,而且一到感情戏,导演就对全组的人说“大家都安静了,现在是演员的激情戏”,一说这句话我就完蛋了,我就开始想我的亲人什么的,还想我妈妈送我去火车站的时候跟着车跑的情景。真的是过了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我考电影学院的时候不懂得表演,但是其实那个时候的表演是最好的了,现在演戏,我再也没有那个时候的青涩了。不懂的时候,是懵懵懂懂的,再让我演苏珊老师我也演不出来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演了,但是身上最本能最直接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陈 旻:特别想问两位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回过头来看自己演的处女作?

周 迅:我第一次看银幕上的自己,是捂着脸看的,感觉很别扭。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去山东淄博做宣传,我跟导演一起坐在第一排,我根本不敢看银幕。

蒋雯丽: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我的电影,当时是放胶片,所以影片洗完了以后全组都要来看,找出问题,如果有问题还要补拍。当时就一个机器,大家租了个电影院,在电影院里一起看,我也跟周迅一样不敢看。我就在想:“这是我吗?这是栗原小卷吧?”那个时候我看过很多日本电影,就看着银幕说这个像谁、那个像谁,没有一个觉得是自己的。最后导演在旁边说:“这是你好吧?在想什么呢!”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无表演的表演是表演的最高境界

蒋雯丽:我们刚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跟我们讲,无表演的表演是表演的最高境界。老师给我们举了很多的例子,包括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的高仓健,大家都很喜欢他,老师就说:“你看他的那张脸,他没有任何表演痕迹,但是涵盖了很多内容。”就是说不要过度地去表演,要给观众留出想象的空间。

周 迅:那你是怎么准备角色的呢?

蒋雯丽:我以前有在剧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东西的习惯,包括一些台词的处理,或者是表演中要做的一些动作我都会写在上面。演《牵手》的时候,我还写了人物小传,我没有写角色在这个故事里发生的事情,我写的是故事发生前的事情,就是她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之类,我会给她编故事。后来有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这样表演痕迹太明显了,设计太刻意了,就开始慢慢调整自己,觉得不应该那么去设计,不要事先去想太多,更多的是凭自己的直觉去演。演员首先需要找到角色的合理性,再去思考人物的设置上面能不能再丰满一点,有些时候人物设置会有点单一,那我就想能不能给她再丰富一点性格方面的东西。然后真的到了片场拍戏的时候我就不再想了,就按之前想好的来演。

如何诠释颠覆性的角色

陈 旻:有人总结过你们演的一些角色,觉得周迅的角色是偏冷色调的,蒋老师的角色是偏暖色调的,你们同意大家的这种定义吗?

蒋雯丽:演员有时候是这样子的,就是当你一个角色演成功了以后,后面大家找你饰演的都是跟这个角色相近的。演员都希望能够突破自己,希望能够尝试一些不同的角色。做演员有时候特别被动,永远在家里等待着人家来找你,找你演的角色你又不见得会喜欢,可是你喜欢的角色又不见得能演得到,所以这是一份永远在等待的很焦虑的工作。

陈 旻:感觉现在市场上给女性留的颠覆性角色并不是特别多,《立春》对蒋老师来说是一个突破。拿到这个剧本的时候,那个角色您最开始的时候难道不是拒绝的吗?

蒋雯丽:其实这个剧本刚拿到的时候,不是打算让我演的,但是我看到这个本子以后太喜欢这个角色了,后来他们说我不能穿上胖袄,我说其实我可以改变外形去贴合这个角色,但是当我真的发胖的时候,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我把自己吃到胖了30斤,走路都会摔跤,再戴上龅牙,脸上每天点上那些坑,当我变成那个样子的时候,往那一站就是王彩玲这个人。那段时间我儿子也在剧组,每天晚上我带他散步,平时他都不叫我妈妈,叫我王彩玲,因为他不觉得我是他妈妈,而是王彩玲。

陈 旻:那部戏带给你的感受是什么?

蒋雯丽:作为一个演员,我一直希望自己去攀登山峰,在表演的道路上艰难爬行,我觉得自己离终点还很遥远,但是在这个戏里面,我真正感受到了往前爬行和往上攀登的过程。因为你要真的去变胖,要真的去付出实际努力,这些是一个演员应该做到的。

陈 旻:周迅也看过《立春》对吧?如果让你演彩玲那个角色,你会怎么演?

周 迅:那也要先吃胖些才知道。我拍《如懿传》的时候,留不留指甲感觉就是不一样的,我提前跟剧组要了指套戴着,所以这部戏开拍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是戴着指套的。

如何在短时间内有效地准备角色?

陈 旻:蒋老师准备王彩玲这个角色时短时间内增肥了30斤,但是这需要一个准备周期。现在的制作周期没有那么长,很多年轻演员没有那样丰富的人生阅历,那么他们应该如何有效地去准备一个角色?

蒋雯丽:我曾经演过一个在鱼市场卖鱼的,在开拍前我就在凌晨4点钟到码头的市场,去看看真正卖鱼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就在这么多人里面找与我出演角色相似的人,就看到了一个女人。我发现她在右耳的上方夹了一支圆珠笔,那么大一个包往肩上一背,卸下来后特别开心,她记账也是直接从耳边拿过笔就记在胳膊上,她都没有纸,然后还和称重的人打情骂俏。 我就把从她身上看到的这些特点赶紧记下来,因为要演一个跟自己特别远的角色时,你没有这样的生活体验,就要真的到角色生活的环境里头去,你会找到很多你需要的素材。

我们刚才在讲《橘子红了》和《大明宫词》,周迅说当她一穿上衣服就找到人物的感觉了。现在我们拍戏,一般都不会有很长的时间给你试妆。但从前拍戏的时候剧组都可认真了,一个角色会给你试妆一整天,哪怕演一个配角都会认认真真地试妆。其实试妆的过程也是去找人物感觉的过程。

陈 旻:周迅的建议呢?

周 迅:我的建议就是先挑剧本。当然我知道这个不是很容易做到,但是也要尽量地去找到一个好的剧本,打好基础。

2020-04-27 1 1 文艺报 content54452.html 1 《充实》(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