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中篇小说《敦煌》,《十月》2020年第2期
艾伟的中篇小说《敦煌》可以说是“开放的结构”和闭合的主题的辩证统一。所谓“开放的结构”意味着对它的阅读不仅是一次审美愉悦,更是一场哲学上的思考和智识上的训练。它拒绝单一和单向,指向多义多元。换言之,“开放的结构”指向的是对我们习以为常和习焉不察的“世界观”的挑战。小说中充斥着似曾相识的婚内出轨、似曾相识的内心扭曲和能够预料得到的结局。但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被一再颠覆和打破。可以看出,艾伟其实是借略显老套和媚俗的故事,实现他“别有用心”的思考。首先,我们会重新认识小说中与主人公小项交好的周菲。其次,我们会对与小项有婚外关系的卢一明有新的认识。此外,我们还会对小项的男上司韩文涤、小项的丈夫陈波有更深的了解。最后,我们会更新对小说主人公小项的认识。可以说,对《敦煌》的阅读,就是一个不断推翻自己的理解、不断更新自己的认识的过程。阅读《敦煌》,某种程度上是一次有深度的思想活动。小说既制造悬念又打破悬念,既带来预期又颠覆预期,既让人啼笑皆非,又让人感到无尽的惆怅。
这其实是告诉我们,任何事情呈现给我们的往往只是表象,具有欺骗性。比如说周菲,我们本以为她生性放荡开放,但其实她相当保守。她并不是一个浅薄庸俗的人,从她对舞剧《妇女简史》的执著及其情节设计可以看出,她对人性有着冷静、灰暗但又乐观的理解。同样,我们也看到表面淡漠的人其实并不真的淡漠,比如陈波的母亲,她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她会以海洋生物(比如海豚)的“习性”去观察人类,包括她儿子陈波。她发现人性的某些“密码”,但却无法走进或影响儿子,其所谓淡漠实际上是这种无力的反映。再比如卢一明,看似是情感高手,不轻易表露感情,但这种无情表现出来的恰恰是对爱情的绝望。因为他发现一旦真正用情,其实也就意味着陷入绝境、无路可走。所以他会以无情掩饰他的深情。另外还有陈波,作为外科医生,他有着特别冷静的外表和乏味机械的趣味,但他其实是一个极其执拗和富有激情的人,他所有针对小项的疯狂行为背后体现的是对她的极度依赖和依靠。按着这一逻辑,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在得知妻子出轨后,他会失去理智,会残酷和冷静地发起外科医生惯用的所有报复,而且事实上他也对与小项有关系的男人如秦少阳有过警告,但随后我们又发现,这原来都只是迷雾和假象。卢一明的意外车祸和秦少阳的“失踪”并不一定或最终指向陈波。如此种种,小说告诉我们,作为一个读者,作为生活世界的阅读者,我们需要学会分析、体会和质疑,学会从事物的表象入手,探讨其可能具有的本质存在。
之所以说这部小说有着闭合的主题正是基于这点。这种闭合首先表现为时间意识上的轮回重复。一切时间的流逝都只是枉然,都只是为了回到起点,都是重复的新一轮开始。小项和卢一明的关系、小项和陈波的关系、小项和秦少阳的关系,其实都是重复着卢一明和前女友的关系,虽然卢一明、秦少阳和陈波的性格是多么的不同,他们构成了某种奇怪的镜像关系。这一切都指向敦煌和敦煌发生过的神秘死亡事件:卢一明和前女友双双殉情,最后卢一明被救活。时间似乎是在这种重复中停止,就好像在敦煌月牙泉待过15年的画家,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小项的出现,就是为了告诉她有关卢一明自杀的“秘密”和“真相”。因此,回到起点的时间意识之下,一切的努力都是枉然。这是闭合主题的另一重表现。小说中的主人公小项,不论她多么努力、挣扎、反抗,最终都逃不过宿命的制约。这是任何深陷情感关系中的人都无力挣脱,也挣脱不了的。用卢一明写给小项的绝笔信中的话说就是:“爱就是穷途末路”“爱会导致穷途末路”“我们相爱。我们伤害。我们怀疑。我们和解。我们为了自救,想过与世隔绝的生活。”从这些略显玄虚和缠绕的话中不难看出,所谓的“穷途末路”其实就是爱情关系中那种让人绝望的对专一性的要求,即所谓的爱的纯粹和不容他人染指的彼此占有。这也意味着,爱情关系一旦摄入世俗就变得不再纯粹。小说取名“敦煌”之意即此,只有在敦煌和月牙泉那种被沙土包围中的仅有的绿意和活水,才是永恒。但这注定是枉然。游人不可能不离开月牙泉,不可能不回到现实生活中去。这就是绝望和永恒轮回,因而也就是他们的宿命之所在。
最后,这种闭合归结为一点,即只有失踪和死亡才是爱的最终结局。因为只有失踪和死亡,才使得爱的不可解的难题永远延宕下去。这是不解之解。爱既然让人绝望,死亡或失踪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这是以放弃选择和行动来做出选择。这也意味着在爱情关系的那种让人充满绝望的悖论中,死亡和失踪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因此,这时候再去纠缠卢一明的死和秦少阳的失踪是否与陈波有关,已经无关紧要了。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像韩文涤那样,有爱的欲望而无爱的能力。世界无限美好,而我们只能远远的观望。
所有这些都最终导向一个让人无限悲伤的结论:自我即地狱,所有的他人都是自己。这可能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我只有不做我自己,我只有同我自己分离,才能真正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