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比任何文体都庞杂,简直就是一盘大杂烩。除了诗歌、小说,其他文学的东西都可称为散文(报告文学无疑是个例外),都可以往这个盘子里面放。至于到底是洋葱还是大蒜,只有品尝了才能知道。在散文这个大家族中,什么是真正的散文,或者说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处在核心部位的可以称之为文学性的散文?正如有人回答什么是诗歌一样,除去非诗的部分,剩下的就是诗了。按照这个解释,除去不是文学性的散文,剩下的那部分就是文学性的散文了。我相信这个回答没有多少人满意。我自己也不满意这种“非此即彼”的论断。
散文加上文学性,即文学性散文,这话听起来显然矛盾,因为散文这个文体本就在文学文体范畴之内,何必加上文学性?何来文学性散文这一矛盾之说?但这个矛盾之说的确有其存在的必要,它有厘清真伪之功效,也就是说,散文这个大家庭中有它的非文学性存在。
“形散而神不散”这个审美论断一直笼罩着散文这片广阔的地域。事实上,每一体裁的文学作品均不同程度地契合“形散而神不散”这个论断,也就是说“形散而神不散”之说是一个大“帽子”, “帽子”底下人很多,不足以精确地甄别出某一个别文体,包括散文。神游八极的诗歌、叙事见长的小说,均有“散状结构”,甚至“散射”,但其神都是不“散”的。“神”如果散了,那就基本上不在文学作品这个范畴之内(即使是一张便条也应该有一个主题,主题应该是“神”),早就该另立门户了。即便是常常把叙述现实生活与幻想和回忆混合起来的美国的黑色幽默派作品,也仍然被凝聚成了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而勇立于世界文学潮头。
文学作品,处在第一位的当然是它的文学性。文学性散文这一提法实际也是为当下驳杂的散文大家族正名。在我看来,区分文学性与非文学性的一个重要标准是它是否具备诗性及其哲学性。这里所说的“诗性”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文学门类中的那个分行“产品”,它应该包含整个人类的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是一种生命的体验,是一种对存在的关注与思考。
文学作品的写作目的是要给读者或者说人类带来精神上的体验而产生愉悦,并在此基础上产生思考,思考人类的当下及其未来。不能给读者带来思考及其美的享受的东西不能称之为文学的东西,散文当然不能例外。
我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散文或者说文学意义上的散文是作者对当下正在发生或过去发生当下突然因某种情绪、某个情景拨动了琴弦一般地不得不让作者产生的一种思考,一种生活感受,或者说生命感受,从而折射出的一种生活体验和观照,甚至是对生存或存在的独一无二的自我认知。
体验不是经验,虽然体验从某种意义上讲来自于经验。但体验是对经验的升华,对经验的诠释或者叩问。经验可能来自于他人,体验则应该是自己的。有了体验便有了对经验的诗意理解和解读。文学意义上的散文应该如此。
毋庸讳言,一直以来,在我的诗歌中,我对平面性语言亦即叙事性语言讳莫如深。我认为平面性的语言由于其透水性不强,不能渗入河床,不能溢养两岸的草香树茂,让诗歌失去了应有的张力和生命力,没有那种让人不得不一再去读去探究的引力。它的线性结构让它天生具有了一维性和不可逆性。而一维性和不可逆性让读者无法找到那碧绿的含苞欲放的枝叶,它刚一出生,便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了。
叙事性语言就是一种饱和性语言。
叙事就是对事件的记录。这应该是小说这种文体应有的元素之一,而不应该属于诗歌。诗歌应该远离叙事,逃离叙事,或者诗歌应该把叙事敲碎,然后选择性地拾起那些发光的照得见来路也照得见归途的碎片,然后用这些拾起来的碎片去拼搭、去建构起属于诗人自己的心灵空间,然后去照亮读者的心灵。当然,这个拼搭、建构的材料不能只有这些发光的碎片,还要有其他的东西。拼搭、建构的过程就是创作的过程。
我并不反对也无权反对在散文中叙事,记录事件。如果那样理解就是一种误解、误读了。我只是想它不应该是故事,不应该是说明文,不应该是科普读物,不应该是……散文应该有它自己的叙事方式。米什沃说过,诗歌是对遗忘的反抗。这同样适合我对散文的理解。反抗遗忘就是要对已遗忘的事件进行追忆,甚至是追问,它绝不能满足于记事—叙事,它也无法满足──因为它已被遗忘。它对这个已遗忘的事件应该既延续又断裂,“似是而非”般多向度切入,多角度铺陈,甚至颠覆事件,重新生长出它的枝节、枝叶,从而从这已遗忘的人物、事件、场景中挖掘出意味,挖掘出哲学的思考。
语言一定要具备疏离感,亦即适当适时地离开实事的现场。
散文不能满足于形象,而应该把形象尽量上升到意象。有了意象就有了意味,就有了与众不同的与其他非文学散文区分开来的本质。意象有实象与虚象之分。实象具有实体性,虚象具有虚构性,实象与虚象在散文这个大家族中甚至是文学性质的散文中仍然会也应该同时出现。它始终是一个对立的统一体,有了对立才有统一,才有了审美意义上的文学性质的散文。文学性质的散文就是以实击虚,以虚击实,在虚实结合中彰显它的张力,让它意味深长。
以实击虚,以虚击实,实际是一种探索,是一种“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所产生的效果,或者说得确切一些,探索词与词之间的共鸣关系所产生的效果”。(瓦雷里《一次讲演的札记》)这个共鸣关系应该就是诗意的,就是镶嵌在那些叙事碎片里面的意味。是存在也是存在者。读者要的就是这个关系。这种共鸣关系也就是我们大家孜孜以求的,经得起历史和时间之风的一再吹打。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这里,“道”我想可以把它理解为我们正在使用的语词、正在进行创作的行为。文学性的散文创作就需要这样的语词。当然这个语词不是与生俱来的,是需要我们创作者去寻求,去持之以恒地磨炼、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