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阳光晴正、朗润，蕴藉热烈的芬芳，瓢泼在故乡大地，照亮我急切归抵的路径。被时令如期唤醒的广袤新野碧意葱茏，是凝结的绿色云朵匍落人间、铺展绵延，有着随风流动的如歌韵律。吃水渐深的河流明波款转，把山容村色细致濯洗再传送远方。桃树，杏树，石榴树……纷纭成荫的绿叶把婆娑春意擎在枝头，将灼放的花朵诗意烘托。低回蹿飞的燕子在天空划过虚拟的弧线，又被云朵温柔捧在掌心，似一阵密簇簇的雨洒落。“咕咕—咕，咕咕—咕”，几只布谷蛰伏田间垄头，把沉寂已久的胸腔擂响，追和着春耕的忙碌节拍。

阔朗、层叠的闵田畈缓缓起身，流泻远方，宛似随手打开春天的一页卷轴。66岁的父亲瘦骨嶙峋，佝偻着腰身，扛一把锄头在肩上 。他常说，“宁荒一条，不荒一块”。父亲一直不舍得将田地流转他人，更不舍得白白荒废，就像一个勤勉乖觉的学生，在每个春天开始，把田野的劳作又辛勤复习一遍。

垄下是一片小半亩见方、蓄水优渥的良田，光洁如镜的圩埂横平竖直，生动再现了父亲浸淫一生的筑田手艺。父亲栽下的几垄秧苗方方正正，已然绿意纷繁、插栽在望，置身清凌凌的田水中随风舒展，涵养了一片明媚秀泽的天光云影——那是他细心剪裁的一截春色，也是通往温饱肠胃的美好路径。

垄上是被绿油油的田埂细密编织的一片田畴，那是归属我家多年的几只饭碗。“突突，突突突……”明叔穿一身溅满泥浆的迷彩服，娴熟驾驶微耕机巡浚其上，几个回合往返，凌乱的田间便有了泾渭分明的结局：新开的田泥波浪一样排排翻涌上来，带着腥浊的泥土味儿，混合着柴油味儿和青草味儿，成为春天气息的一部分。父亲带着我，用锄头将微耕机未能翻耕到的田边角处深挖，再用脚将田泥踩烂，使之融入田畴的整体氛围中。“圩田好作，五月难过。过去田有四只角，全靠人来作。如今赶上了好时代有了机械化，作田有微耕机，插秧有抛撒机，治草有除草剂，收成有收割机、运输有拖拉机……已经享大福了！这几亩口粮田，我一把老骨头也还能对付！”父亲躬着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汗水一滴滴从他瘦削的脸颊坠入田泥，浇灌着清澈纯粹的人生理想。

听老父亲说，这个春天，由于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他和乡亲们听从上级指令宅居僻野山村隔离，虽然笃定终能战胜疫情，却也在时刻关切着情势变化，生怕耽误了春耕农事。“春天的脚步从没有片刻停歇，可我们却突然停下来了，再不紧赶慢赶就被时令给落下了！”于是父亲早早就算计着开多少秧田、撒多少秧苗、种什么稻谷、何时筑田、何时插栽……一一反复筹谋、了然于胸，然后身体力行、付诸行动。“就算晚了一些，就算是种一季，也要精耕细种，把预期的收成给抢回来！”父亲信誓旦旦地说。

种了半个多世纪田地的老父亲，像疼惜子女般疼惜着精心耕种的几畦庄稼。多年来，除了坚持独力操弄着三亩多的口粮田，还循沿时令律换，在房前屋后及田边垄头相继栽种了黄瓜、四季豆、长子豆、马铃薯、辣椒、茄子、南瓜、西红柿、萝卜、芋头等各式菜蔬，把最纯正的味蕾在田地里顺时建构。栽种、浇水、修剪、施肥、除草、治虫……所有的步骤一丝不苟、层层递进，就算是无所事事的清晨或黄昏，也总要伫立菜园边，用温情的目光在那些绿莹莹的鲜嫩长势上反复摩挲——想来，那定然是他最欢愉欣悦的诗情画意了。

“人勤地不懒，能种多少是多少，能收多少算多少。往小处说，是管一家子的温足；往大了说，也算是不给国家添乱！”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父亲见惯风雨，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保持着应有的淡然和笃定，并以自己力所能及的勤勉劳作，将“共克时艰”的大义于微观中生动诠释。

父亲边劳作边告诉我，受疫情影响，弟弟打工的厂子不景气了，基本工资都还拖欠着没给；二姑的儿子经营的化妆品店也几近停业，生活遭遇了很大困难。他平定地说：“人活一辈子，遭遇些风风雨雨总是难免的。‘人养地，地养人，锄头底下出黄金。’只要家里有田地、舍得花力气，一家子的活计就不是问题，眼前的困难就能够挺过去！”如今，弟弟和表弟商量着回到村里，一边襄助老人多种点粮食，一边联手饲养些土猪和土鹅、土鸡，搞小规模种养殖，在绿色的乡野把简单生活和朴素理想再继续下去。

此时，明叔已经完成了我家田间的作业，微耕机开始撒着欢儿向毗邻的几片田畴转移——那是姑父家蓄水足深的几亩田垄，正等待被明叔和他的耕田机深情光顾。更远一些，是此兴彼落的人声，他们在属于自己的田畴里筑埂蓄水，依次等待着被明叔的微耕机翻耕，再把自己的春天和梦想妥帖耕种——我仿佛看见，明叔的微耕机携着深春的律动，像一阵疾风刮过，无须多久，广袤的故乡田野便会奔涌着人工种养的葳蕤绿意！

是的，人勤地不懒，春深绿意浓——这深浓厚实的乡野绿意，是美丽如诗的画卷，更是美好如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