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每个指尖都长出锋利的刺

——读邓晓燕的诗集《白火焰》 □张清华

写作说到底,是写作者给自己找一个“受伤”的机会,人变得敏感和脆弱,与世俗和日常保持着奇怪的错位,甚至是紧张的关系,保持着语言会“突然降临”的状态之中,这种状态就好像随时准备被雷电击中,或是被刀锋划过一样。类似的感觉除非是写作的人,不能真正体会。所以,渐渐地,写作也犹如一种受刑,又恰似一种幸福的赴约,其中充满了秘密的痛苦与不可言喻的甜蜜。因此,一个敏感的人必须能够承受这些矛盾的东西,并且在语言中将之安放妥帖,给予最准确和微妙的处置。

于是我们就读到了这样的句子:“翻来翻去的磨/有血没血的磨/苦难是一件衣服/穿在钝刀变锋利的必经之路。”这是邓晓燕的《磨刀》,也是磨铁般的生命之境,是生命的承受和炼化,对语言本身的施虐和救援,以及对于意义本身的追寻、打捞或铸造。能够写出这样句子的人,相信一定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他或她,必定有哲学意义上的生命绝境的真正面对,有对于诗意的不曾妥协的淋漓尽致的体味。这句子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寒光闪闪,有斑斑血痕。这样的作品在邓晓燕的诗歌中不是个案,而是样本,是她此刻的常态,即便是说其作为方法,也不算夸张。

说到方法,我更愿意以接下来的这首《木桶传》为例,因为它彻底打破了一种主体的茧壳与幻象。一般而言,写作者不太愿意完全袒露自己,尤其是曾经的创伤。写作者会喜欢将自己的人格进行包裹或是美化,在实现了必要的隔离,或获得了自我的某种“安全感”之后,才进行观照或者抒情。我对这种近乎“那喀索斯式”的写作一向有所保留,而在晓燕这里,我高兴地看到,她已确定地超越了这种弱小的心理。

当然我无法判断她所写的这个人物的真实与否,假定它是一种精神或命运的自况的话,那么我认为这个主人公是真正坚强而勇敢的一位女性。当她蒙受“生活之恶”,被视为是一只“木桶”,且面对婚姻破裂的境况之时,她先是作为弱者悲伤地承受,继而是对自怨自艾自卑自叹的柔韧的反抗,然而最终,她却保有了真正的尊严。“……当她满身碎片散落/它小心地一一拾起/它认为这也是它生命失落的部分/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解放它潮湿的木质/陷入的刀痕/装满人世和她的全部孤寂——”“她走了。它退回来看自己/一只完美的桶该是什么样子/最开始光滑、干净/此后,爱上了深深的裂痕。”你也可以认为这首诗的结尾是具有悲剧性的、软弱的,主人公受虐般地“爱上了深深的裂痕”,但在我看来,这种悲剧性的结尾恰恰是诚实和有力量的。

某种意义上,这首诗也是晓燕诗歌的一种质地,或者态度的体现。诗歌不是对于世界的反抗,更不是成功者的盛气凌人。成功和胜利本来就与诗歌无关,历史上那些让人传颂、难忘的诗篇,说到底都是对于生活和命运本身的承受。

自萨福以来,在众多女性诗人的写作中,抒情确乎是一种先天的优势与权利。在邓晓燕的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这一点。不同的是,她的抒情不是艾布拉姆斯所说的“泉”的奔涌,不是情感的单向的宣泄,而是一种内在和深刻的“精神的投影”。这使她的诗歌具有更多哲理的意味,其抒情也显得更加深沉和多面。而且,在其最近的诗歌中,我看到这种分析性的视角,几乎成为了她的一个无处不在的方法。

在《冬天的炉具》中,她以充满智性的体认和分析,将一件冰冷的炉具,一个原本毫无诗意可能的器物诗化了,经由主体精神的投射,这具炉子在人化的困顿中升华出了生命的诉求,具有了属于燃烧的权利。这几乎可以说是点石成金,是一个神奇的幻化。“冬天的炉具需要重新生火/让自己找到活着的证据/它活着就是等待/等待一双手为它添柴。”平心而论,这诗句或许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我愿意对它表示推崇,因为它几乎是在诗歌停止的地方开始了发现。与莱蒙托夫的名篇《帆》一样,她为器物找到了命,使命与宿命,“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才有宁静之邦”。对于一只帆船而言,大海与风暴才是属于它的宿命;对于一只炉具来说,哪怕再渺小,也有燃烧的本能甚至权利。而作者正是毫不犹豫地赋予了它这种权利。“火炉替死亡说话/说出活着之秘”,这样的句子显然超越了浪漫主义的诗意,它直面困境的真实和冷硬的洞若观火,显露了标准的现代主义气质。

这样的例证,在邓晓燕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像《还是雪》中,她将自然之雪投射为生命之境,但又完好如初地保留了雪的物性,则是更好的一个境界了。“如果雪还是找不到未来/如果雪还是继续燃烧/这白色的火焰,是否还存在/这巨大的灰烬。/这天空虚妄的炉灶。”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无法不承认作者的成熟,以及有些让人畏惧的高度。

写作者有时会沉迷于“精神的自传”,或是反复地描摹不同角度的“自画像”,这当然也是写作的常态。但这种精神自传如果把握得不好,便会成为一种“专断的自恋”,甚至自我的崇拜,这就比较糟糕了。如果主人公是成功人士,那么这种“职业照”或是“美人图”式的写作,将变得非常无趣,如果他或她变成思想家,那么这种“巨人式的自画像”便更为可怕,因为它会构成一种对读者的居高临下,一种傲慢的自我倾泻,或者教化的咄咄逼人。对于诗歌而言,这都是灾难。

在她的诗歌中,我看到了朴素的和真实的精神映现,它可以是非常细节的“自拍”,也可以是十分散漫的对镜描摹,自我的处境与精神映射,构成了她写作的主要资源。这都没有问题,我所要特别予以肯定的,是她朴素的态度,她的泰然自若的自我曝光,仿佛不施粉黛的素面朝天,抑或是拒绝“美图”的真相袒露,这使得她所给予我们的这个主体的映像,是那样的客观和自然。

《一双手》可以是一个例子。它可以看作是对于自恋式写作的刻意颠覆,但又显得完全不动声色。“一双手,我也说不清出生日期/反正我精心地养它/给予它磨砂乳、小白脸,春光/有趣的水/它渐渐开始变软变透明/甚至高贵。”这个开头显得非常具有“小布尔乔亚”的意味,如果止于这样的自我欣赏,那就令人厌腻;但这仅仅是开头,接下来“它开始旅行/先在杜鹃树上摸到了火/第一次有灼伤的感觉/也第一次灵魂有摇动的音乐/第二次它握住了玖瑰的眼泪/它惊讶于这时令的忧郁/第三次反被玫瑰的刺弄伤/它跳了起来。左手与右手/互为恩人……”“它开始放弃旅行/挂在时间的身体上/作为废弃的时针和秒针/渐渐枯萎/它的每一个指尖/都长出锋利的刺”。这双手也许是痛苦的,但我必须说,它们也真正抵达了诗意的境地,因为诗意必定是包含了痛苦和尖锐的,有了这双手,写作便不再是痛苦的事。

2020-06-08 ——读邓晓燕的诗集《白火焰》 □张清华 1 1 文艺报 content55022.html 1 每个指尖都长出锋利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