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杨遥的长篇作品,刚刚发表在《中国作家》2020年第5期。正是作者的这种厚实携带着他对“大地”的热情,铺伸出一条庄重而丰饶的写作之路。杨遥有他经验的大地,那是中国北方乡村和安居于乡村内部的伦理秩序,是从农村迁入城市的秩序变轨,也是对城市生活的价值认领。也就是说,杨遥在不知不觉中,亲身践行了中国社会经济变革的典型叙事。现在,这个典型叙事又更新了它的议程:反哺农村。“脱贫攻坚”便是反哺农村走向深入的基础“情节”。这一次杨遥依旧没有缺席,下乡挂职扶贫和为写报告文学作品《掷地有声》而实地采访的经历,将他纳入了宏大叙事的历史现场。
作为一名小说家,杨遥深知,文学经验并非对生活经验的简单处置,他必须探入经验的内部,在庞杂纷乱的材料中拣选出细节和意义,并赋予它审美的形式。而所有的工作都指向一个中心,即人的秘密。
是啊,人很复杂,你不可能抛开一个人的上下文去核实他、确认他,那是“现象造人”;你也不可能将人拔离地面,按既定程序左右他的行踪,那是“观念造人”。在这两点上杨遥保持了足够的警觉。于是我们看到了陈继清(《墓园》),看到了张小飞(《从前是一片海》),看到了“父亲”(《父亲和我的时代》),他们在小说狭窄的空间内呼吸,挣扎,负重前行,他们毫不隐晦自己的终极信念:过上好日子。
我知道有人会嗤之以鼻。他们认为在21世纪的今天,小说的根本志趣已经与“日子”无关,与吃饱穿暖这类生存的基本问题无关,他们要的是精神,纯粹的精神体验。对此我表示同意,但生活未必同意。理由是拒绝“日子”,就等于拒绝生活。而我们的小说,在拒绝生活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却是无比的坚决,结果,大量的“伪生活”以反映生活的名义被制造,被消费。
《父亲和我的时代》提出了尖锐的质疑:“我、我的这些朋友、大街上每个人和每个家庭,都有些问题,这些问题有的别人一眼能看出来,有的看不出来,甚至当事人自己都意识不到,有时还把它当成优点。我把它称作隐疾。”直到小说收尾,“隐疾”才找到它真正的落点:“听着他们的歌声,我觉得以前的视野太狭隘了,而父亲他们,我认为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人们,竟然跟着时代奔跑。我忽然想起我的小说《隐疾》。”
杨遥试图重新确立个体与他人、与世界和时代的关系。他的解决方案是让个体参与到时代的演进过程中。比如“父亲”,他不是贫困户,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精神的贫困。这种明确的自我认知,是他率先在精神上“脱贫攻坚”的源动力。他的“偏执”、进取和紧跟时代的选择,有力地重申并确认了劳动的尊严和美好。劳动是他的生活方式,是他抵抗虚无、完成自己的有效路径。当然,这种劳动是标有时代印记的新型劳动,微信、快手、抖音、微商,这些信息科技的产物,与一个普通农民的日常劳作取得了密切的联系,随之也覆盖到了他和他周围的人们,包括贫困户。于是,个人叙事溢出了它的边界,在集体的方向上找到了实然的表达方式,并最终进入时代精神的核心地带。杨遥确信,站在这个起点上,人,将摆脱“隐疾”,走向广阔大地的庄严之所。
这也是长篇小说《大地》的主题。“孤城”这类封闭贫穷的乡村世界,的确需要有人来帮扶,资金、技术、水电路网等等,都是必不可少的“反哺”手段,但最重要的还是人——激活人的内生动力。第一书记和工作队长期驻村的深层目的便在于此。所谓“扶贫先扶志”,确是找准了问题的症结。
扶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安欣,一个处于社会资源结构边缘的弱女子,能否胜任?杨遥时刻注视着她的行动,她的每一个脚印,都是对宏大历史进程的具象表达,浩大降临的事物将在这种表达中确认它的成色和向度。时代应许的必然性是有的,个人在时代话语面前的具体境遇也是有的,二者或平行,或相交,或龃龉,乃至产生分歧对立,但无论如何,牵系着人群和时代的信心却是永在的。所以,我们在为帮扶者和帮扶对象激动雀跃或感动共鸣时,其实是在为中国大地上另一群人的命运祷祝。小说家做的就是忠直地守望,然后将守望的细节赋予文学的自由,那是人物终得解放的自由。
然而,这绝不是杨遥“扶贫”叙事的全部,在以“她和他们”为中心的边沿,“例外”出现了。杨遥在不经意间为这些“例外”保存了细节,他们将在这微型的细节中体认自我,感受生命的鲜活。《墓园》和《从前是一片海》是杨遥为中国的扶贫叙事史提供的两份标志性文学样本。它们都是短篇,但它们的品质和分量却不容置疑。
《墓园》中的陈继清,尽管女儿如愿考上大学,还享受了政府给的5000元助学贷款。但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们依旧“贫困”,而且在可见的将来,“脱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恰在此时,村里的第一书记向陈继清伸出了救助之手。这得益于政策的机缘,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人的信念与时代意志相互激发的现实图景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陈继清具有无可辩驳的典型性。同样具有典型性的还有乡村医生梁欣。他在《从前是一片海》中露面之前,读者已经从旁人的叙述中勾勒出了这个“医疗扶贫模范”的基本轮廓。但我更关心的是梁欣露面之后。因为小说一再暗示,梁欣的“失踪”与另一个人有关,他叫张小飞,是杀死一家三口的犯罪嫌疑人。在此杨遥启用了一种新的叙事策略。该策略的基本主张是:张小飞必须保持“沉默”。张小飞符合我们对一个农村青年才俊的所有想象,我们甚至无法在他的身上找到于连或高加林的半点性格缺陷。但偏偏是他,被指认为“杀人犯”。这个叙事动力的发起者,始终在不紧不慢地制造语言的迷宫,他要在意义不明的“复调”讲述中,为读者呈露人的复杂和盘踞于这复杂之上的“背景音”。张小飞的结局在意料之中,他和老母亲告别之后,医生梁欣将陪他投案自首,接受审判。但如果我们足够认真地盘点汇集在这篇小说中的诸种声音,或许会听到那个响彻天宇的巨大背景音。它带着历史的疼痛,穿行于宏大的时间和空间。即便是治愈了无数身体的医生梁欣,也不得不承认: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那么,面对沧海桑田的自然节律,人将何为?个体又怎样在人类事务中认领自己的生命和价值?我们是否找到了认领的尺度?……这一系列的问题,考验着小说家杨遥,也考验着我们。所幸,他已经试图在书写中努力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