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版:新闻

“我希望每朵花都开放”

□罗伟章

临时做一回“巾帼小课桌”老师

昭觉孩子在“与爱前行”捐赠晚会上表演节目

“有些娃儿也跟外头学,说减负,都落后成这样了,还减啥子负?你只要没学死,就给我往死里学!他们6点钟就起来,确实苦哇。我在民族中学当校长的时候,每天比老师和学生要起得早,头天睡得再晚也要比他们起得早。我站在一个地方,他们能看到我的背影,不敢迟到,心里也安。一想到学校这五千多学生里头总要出些人才,我就在那里高兴。有时候哭,也不晓得是不是高兴地哭。”

说这段话的人是勒勒曲尔。

我相信,绝大多数城里人,甚至不需要城里人,条件相对较好的地区的人,听了这段话也会指出那种做法的错误。但我想,如果你也被闷在水里,可能会换一种眼光。为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四川凉山昭觉人的决心、苦斗和重塑民族风貌的努力,令人动容。我本人完全能理解他们,而且深受感动。听了勒勒曲尔那段话,我多次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勒勒曲尔出生于和喜德交界的比尔乡,小时候生活苦、求学苦,因而特别痛恨不负责任的老师,对自我要求更是十分严格。因律己过严,追求完美,有人说他不像个彝族人。而在他看来,彝族人恰恰更要提振精神。作为昭觉县教科局局长,他希望呈现给教育管理者、教师和学生昂扬的气象,既有好风就该乘势而上,既仰望星空,又脚踏实地。他要求老师比情怀,要求学生比勤奋、比进步。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要有精神风貌,“哪怕你走路,也给我捏起拳头走!”有了精神风貌,懂得自立自强,就能赢得做人的尊严。

对昭觉教育系统而言,人才流失不仅有教师,还有学生,成绩好且家里又稍具条件的学生,就跑到西昌读书去了。东方红小学是昭觉最好的小学,据老师李兴梅说,生源也大不如前。勒勒曲尔兼任校长的民族中学,情形就更不堪些。昭觉最好的中学是昭觉中学,可优先选择学生,等把学生篦过一遍,才能轮到民中。虽整体生源弱,但也各有层次。为因材施教,头100名进雄鹰班,中100名进奋进班,末100名进自强班。勒勒曲尔到各班讲话时都鼓励大家,只要敢于追梦,踏实肯干,梦想就能变成现实。自强班的学生们从小就不自信,因此首先要让他们从精神上站起来。学校用各类兴趣小组培育和发现他们的长处,并对自强班降低难度,学生能听懂,每天有点收获,慢慢就有自信了。同时,学校还鼓励他们阅读课外书,然后评选出“阅读王”,可以获得一本书作为奖励,扉页上有校长亲笔写的励志语。

勒勒曲尔相信,成绩差的学生不守纪律,搞些破坏,并不是他们想这样,而是对自己不满的一种表现方式,以寻找自身的存在感。所以要给予他们存在感,一旦发现学生的优点,就大张旗鼓地表扬。升旗仪式的时候,把那孩子叫到台上,全校师生给予掌声。在雷动的掌声里,勒勒曲尔拥抱了那孩子。孩子下去时,虽然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可三步并作两步,心里很开心。回去再一告诉父母,父母惊喜,“我的娃娃被校长拥抱了”。于是,他们送孩子读书的热情也高涨起来。

在勒勒曲尔的理念当中,学校教育不只是领导和教师的事,学校的每一个从业者都是教育者,无论门卫、炊事员、清洁工都首先要以教育者的身份要求自己。发现了学生的不对之处,都要以关心的态度给学生指出来。

“我希望每朵花都开放,”他说,“开得好不好看不要紧,先开起来。”

当然,要得到社会的认可,还必须有“开得好看”的花。在这方面,民族中学成为昭觉的突破。昭觉学校教育史上,中考从没有超过700分的,而民中2016级1班就有3个,该班英语平均分103分,也是昭觉的峰值。其中沙古阿木被中央民族大学附中录取,成为昭觉本土培养的首位中央民大附中学生。

高中2013级1班学生子木果果考上了四川师范大学,543分的成绩破了全省一类模式办学以来高考文科最高分纪录。“在昭觉,这很不容易,考上重点本科很难。”凉山州人民政府副州长、昭觉县委书记子克拉格说。学校奖励子木果果5000元,县上奖励5万元,大学四年,她就不用花家里的钱了。勒勒曲尔让她把多余的钱用来买书,并对她说:“把你初高中时没读的书在大学里补回来!你大学四年没读完1000本书,不要回来见我!”

高中2014级4班学生勒伍布堵莫,以凉山州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那天那娃儿抱着我哭啊!”勒勒曲尔至今说起还激动不已。子克拉格也特别谈到这件事:“听说上了中央民大,男女老师抱到一起哭,校长自己掏钱买了酒,和大家狂欢到天亮。”

即使是学校教育,昭觉也是全民参与。除了政府、家支等的支持,还有三点也很有意思。

一是“学业补偿”。有些孩子并没完成义务教育就出门打工去了,待强力推行义务教育的时候,他们已经十六七岁。在龙沟乡、支尔莫乡这种特别偏远的地方,那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很多从没上过学、读过书,因而出去处处碰壁。龙沟乡党委书记马比哈伍说:“为了让他们会写自己的名字,认得厕所两个字,将他们招回来,重新编班入学。”

二是“巾帼小课桌”。配合“一村一幼”,妇联组织了“巾帼家教志愿者”,无论妇联主席还是帮村干部,不管你的职业是警察、医生还是会计,只要有能力,在大街小巷、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碰到孩子,都可以把他们叫过来,教几句普通话,或者教一个拼音、两个汉字,没有场合也没有时间限制。如果在山上,可以教他们认识植物;如果在水边,可以教他们游泳的注意事项;如果在电线杆旁,可以教他们万一触电怎样自救和救人。零零散散地教些小知识,积少成多,说不定有一天就能用上。

三是“实物教学”。这个当然不算创意,在许多国家和地区,图书馆、博物馆和名人故居,都是常用教学资源,与课堂教学形成合力。昭觉把戒毒所当成教育基地,每届新生开学,都会带学生们去参观。如勒勒曲尔所说:“看看我们的同胞干了些什么,看看我们的前辈干了些什么。到你们这一辈,要永远不吸毒、不贩毒。哪怕你啥成就没有,你只老老实实做人,做一个有尊严的农民、市民,也是对国家和地球的贡献。”

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昭觉人是怎样在拼,而且拼得有多么聪明。

持续发力,成效显著。比如四开乡,前几年的入学率只有50%,现在达到89%,眼下全乡的32个辍学孩子当中,还包括超龄的在内。而最大的成效是,家长送孩子读书的热情暴涨。“我们这代人作出牺牲,日子过苦一点,换来下一代的希望。”在竹核乡,我跟这个名叫沙马阿则的农民站在田埂上摆谈,他说出了这句话。沙马阿则三十七八岁年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全都在学校读书。“文凭高就干技术工,没文凭就干体力活,读了大学还可以参加工作,当老师、医生,考公务员。”这是他最朴实的见解。他说,自己一直在外面打工,是最近家里有事才回来的。在家乡本来也可以打工,脱贫攻坚,到处修房子,有的就在家门口修。可是你没技术,只能干体力活,干体力活的工资没有外面高。如果懂技术,就比外面干体力活的收入高多了。“我要是有文化、懂技术就好了,不用东奔西跑,还能照顾家里头。所以再难,都送娃儿进学堂,免得受我们受的苦。”

没文化会吃苦头,即使有甜头,没文化也尝不到,尝到了也不能持久。比如悬崖村,刚出名那阵,村里一帮男女青年做起了网络直播,“打赏的不少,收入很不错,”帕查有格说,“但是他们文化低,翻来覆去就拍那几个镜头,不知道网络直播也要弄出些花样,讲究个层次,因此很快别人就看厌了。现在悬崖村做网络直播的只剩了个别人。”因此他们也懂得了,必须送娃儿进学堂。

不仅把娃儿送进学堂,还尽量送进好学堂,连贫困户也如此。这一点从在校学生人数也能反映出来。李兴梅所教的班有87个学生。一个班八九十人是比较普遍的现象,甚至有上百人的,包括阿土列尔村小学,每个班也有60多人。当地并没有那么多学生,因与美姑、雷波二县邻界,他们又把学校办出了名,那两个县的周边住户也把孩子送来了。

凉山和大凉山腹地昭觉县,朗朗的读书声正穿云破雾,迎向晴空。

2020-07-08 □罗伟章 1 1 文艺报 content55386.html 1 “我希望每朵花都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