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夜谭续记》终于定稿。这本书稿的创作过程与其姊妹书《夜谭十记》近似,也经历了曲折的近40年,因此得作个交代。
1982年,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的总编辑韦君宜的推动下,出版了《夜谭十记》。初版印了20万册,随后还加印,一时颇为红火。于是韦君宜专门来成都找我——我们本就是1937年冬鄂豫皖苏区为湖北省委办的党训班的同学,以后在白区一同做过地下工作,成为朋友——她一来就对我提出一个文学创作建议。她知道我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曾经以各种身份为职业掩护,和社会的三教九流多有接触,亲历或见闻过许多奇人异事,她说,《夜谭十记》出版后反映很好,你不如把你脑子里还存有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拿出来,就用意大利著名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那样的格式,搞一个“夜谭文学系列”。我当时就脑子发热,在我的记忆库里搜索,一口气就说出10个故事的题目和几个故事的梗概。韦君宜很高兴,我们当场商量先出一本《夜谭续记》。不久,我就动笔写故事提纲了。
但是不幸的是,韦君宜突然中风,没有人再继续督促我,加之我确实公务繁忙,就放下了这个写作计划。
我这一放就是30年。前面出版的《夜谭十记》也随着岁月流逝,理所当然地逐渐淡出读者的视线。直到2010年,著名演员和导演姜文将《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改编成《让子弹飞》搬上银幕,一上映就出人意料地大行于市,听说突破了当时的电影票房。各大媒体,包括互联网,也大加宣扬,轰动一时。于是,作为这个电影的原著小说《夜谭十记》,也附丽于《让子弹飞》而飞了起来,跟着红火起来。几个出版社争着出版,连台湾的出版社也来凑热闹,出了一版繁体字的《夜谭十记》。因此,我头脑又开始发热,想把原来和韦君宜一起计划好的《夜谭续记》重新完成,也算是纪念韦君宜吧。但是,刚开篇写了“缘起”,又被琐事耽搁,转念一想,许多著名的老作家都已封笔,我这个年逾九十、半路出家的作家,还不自惭形秽,去做这件力不从心的事吗?
在这之后的几年中,我忽然被两度授予文学方面的终身成就奖,我深觉惭愧。在颁奖的答谢词中,我说我在文学创作上没有终身成就,只有终身遗憾。我的终身遗憾是,我虽然经历了百年中国的大动荡大变化,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不少,也积累了大量素材,却因各种原因,没能把这些题材写成好的作品,更不要说传世之作了。许多故事,将随我埋入地下了。
这时,文学界的几位朋友对我说,你虽无力再写鸿篇巨制,但可以讲出一些故事来,供大家用以遣闲时、消永夜嘛。听朋友如此之言,我又动了心思,开始着手《夜谭续记》的写作。
但就在我开笔不久,癌魔第二度入侵我身,我住进了医院,这本书稿的创作也面临半途而废的可能。家里人为我的病情担忧之际,我却想起了司马迁发愤写《史记》的故事,这激励了我,我也要发愤而作。我曾经对朋友说过,我的生活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我决不会就此向病魔投降,我要和病魔斗争,和它抢时间,完成这本书稿的创作。我让子女把稿纸带到医院继续写作,出院后我也是一面积极治疗,一面坚持写作。医院的医生护士认为我得了这么危险的病满不在乎,还奋力写作,真是怪人。其实这毫不可怪,我就是要和病魔战斗到底,正像当年我做地下革命斗争不畏死一样。
一个人只要不怕死,便会勇气百倍,一有勇气,更有力量战胜危险和痛苦。就在我完成了这本书的初稿之际,我的保健医生告诉我,经过半年多的药物治疗,我肺上那个肿瘤阴影竟然看不到了,查血的指标也完全正常了。一家人皆大欢喜,我戏说道:“咋个,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吗?”
当然,我写成的初稿是不能送往出版社的,自然应该再加工进行修改,但是我的确已是百零四岁,虽然还不是气息奄奄,却也真是日薄西山,人命维浅,且和病魔战斗时也消耗了大量精力,已无力对初稿进行再加工修改了。幸得有两个人出手为我解难,才得真正完稿。在此,请允许我在这篇《后记》末尾再啰唆几句,让我表述必须感谢的人。
我要感谢——或者应该说要表扬——我的女儿马万梅,她多年来在服侍我的同时,对我的每篇作品进行文字整理工作,这次又对《夜谭续记》的文稿进行了逐篇整理。我更要感谢作家高虹,她曾是《四川文学》的主编,和我一直很熟,这次她听说我要请她帮忙修改文稿时,欣然表示愿意帮助我,并且拒绝报酬。
于是我的女儿马万梅和作家高虹合作,对这部文稿进行辛苦的修改。她们怎么进行的,无须我过问,因为我知道她们都是四川人,对四川的风土人情、语言俚俗都很熟悉,能做到我提出的四川人说四川话讲四川故事的修改要求。
高虹对我的文稿某些篇章段落进行了结构性的调整和文字处理。但最使我惊异和宽慰的是我的女儿马万梅,她在整理我的文稿的同时,还对部分文字进行了润色。我戏对她说,她似乎带有我的文学基因,但是她却拒绝当作家,我有点失望,却也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