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年轻的当代文学研究者与批评者,我的求学生涯与移动互联网的崛起进程几乎同步:一方面是在象牙塔内苦读“伟大的传统”,研习文本分析的专业技能,在理论谱系与文学史脉络中“客观”审视研究对象;而另一方面,与其他年轻人一样,我也目眩神迷于互联网的海量信息与文化景观之中,时常被各类活泼机智的评论戳中内心,也忍不住操刀撰写最当下的文化批评。最初,学院体制与互联网文化构成的双层处境,令我犹如两者间的“夹心”,左顾右盼“心茫然”。在我所寄身的学院体制中,对于当下文化的评论,往往被视作学术含量不高、专业性不强的写作类型,如若耽溺于此,不仅可能导致笔下浮泛无根,更是对学术积累的“分心”。这就好比在一场向上攀爬的学术之旅中,如果被悬崖间的娇花诱惑,便有走偏或是坠底的危险。
强烈的不适感,逼迫我重新思考文化批评的当代意义。当代大众文化泥沙俱下,影剧综与热点事件层出不穷,每个当代人都生活于如此大体量、高密度、快节奏的文化环境中。我也同样,观看电影、电视剧与综艺节目,追踪舆论焦点与文化事件,早已化入日常,占据了生命中永不再现的无数时刻。对于它们的思考与书写,为我提供了理解时代的一把钥匙,更重要的,这也是与自己对话的一种方式。因此,我近乎着魔般地注视着喧嚣蓬勃的文化现场,并坚信其中埋藏着真挚、永恒而又严肃的思想议题,其分量丝毫不亚于一般的学术选题。
互联网时代提供了完全不同的批评语境,图像声音、声光化电为人亲近,文字反而备受冷落,长文更是观者寥寥。互联网每日都在制造“10万+”的爆款文章,但大多是有意迎合大众情绪的投机之作,山呼而来,海啸而去,最后却无所留存,更令人患上“信息疲劳症”,屡经捶打的神经变得日益麻木。更不必说文字本身已被商品化,甚至连诗歌都沦为电商广告的最佳文案。身处其中,我经常扪心自问:专业的批评训练可以在互联网上有所作为吗,是否存在沟通专业性与网络化的方式?我们是否还能对“批评”这一文体寄予希望,并借此为时代潮流注入人文思考的底色与厚度?
我认为,专业研究与当代批评是可以互哺的,尤其是前者可以为后者提供历史的视野与智慧。历史学家王汎森曾强调,互联网时代的一大特色是满眼都是“现在”,建立历史的纵深是很困难的。这一点也被理论家阐发为后现代社会的“历史扁平化”。对许多人来说,不断涌现的“当下”诱惑和霸占着他们的注意力,历史黯淡为不需涉足的他乡。而专业的学术训练可以帮助我“定位”此刻,在一个较长的历史视野中思考常与变。我也特别欣赏艾柯的忠告,要将古代视为当代研究,同时也将当代作为古代来研究。在近来的批评写作中,我在贴近批评对象的同时,也尝试建立适当的距离,努力从事“认知测绘”的工作。在这一点上,杰姆逊作了很好的示范,他游走于文化现象、再现模式、意识形态与生产机制之间,为我们提供了精准的理论分析。这些都是我在批评写作中想要不断靠近的境界。比如,在分析电视剧《都挺好》“大团圆”结局时,我便有意识地梳理了文学史上关于“大团圆”结局的讨论,在写作中时时扣连家庭文化的古今变迁,并沉入其艺术表现的细节,以此定位《都挺好》的时代心理与价值意涵所在。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化身为一个掉书袋的学究便是批评的捷径。相反,批评的能量正在于它与当下短兵相接的能力,即它是否能够敏锐地感知矛盾,说出大家难以言明的细节,并提供具有洞察力的分析。对于大众文化现象的分析,由于批评者与批评对象的距离太近,往往导致判断的失误,或是出于喜爱为之辩护,或是提出严苛的、不切实际的批判。而我对于批评“当代性”的追求,首先要求自己全面地、充分地感受对象,了解各方面的观感,并在不同观点间不断深化自己的思考。比如在对电视剧《我们与恶的距离》的分析中,我尽量去把握当代文化中关于情感的多种表现模式,并从中提炼了三大难解的议题,希望以此为媒介,提供一个具备延展性的思考空间;再比如,对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进行分析时,我没有急于用“文化工业”之类的理论展开批评,而是尽力去理解它得以出现和流行的社会文化土壤——我们为何需要这样的女性叙事,又是为何如此需要获取“快乐”?我们为何这样观看节目,而这样的观看方式又会带来什么影响?我并不欣赏高高在上的批判,而是希望既能作为普通观众体贴其中的合理性,又能出乎其外,给予相对冷静的观察与反思。
桑塔格在《反对阐释》里,曾提出批评家的任务是恢复我们自身的感知力。对我来说,每一次的批评写作,都是焕发自我、调动全部身心的过程。历史、知识、情感、艺术,恍若多重世界与多副面孔,我在它们之间穿梭,编织每个文化现象所独有的意义之网。因为没有固定模式可以套用,因而带来了无限创造与无穷可能。更为重要的,批评应当发挥其原本具有的人文功能,在一个逐新的时代,“初心”变得愈加重要。伊格尔顿在追述批评文体时,曾指出批评原本是一个公共领域,倡导理性判断和启蒙批判。而在如今的互联网语境中,批评也应当成为一个又一个闪亮而深沉的据点,关乎每个人的议题从中产生,充满张力与智慧的思维在其中彼此激荡,而关于更好未来的想象也从高悬的神话落实为一点一滴的行动。作为文学研究者的我,愿意参与到构筑批评-人文空间的日常劳作之中,与时代同行,与无数跟我一样的普通人一道,在“此刻”把握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