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着小山似的一车西瓜来到十字街,不待吆喝,人们闻风而至,聚到马车前。马喷着鼻子,温顺地立在辕中。许多只手在圆滚滚的瓜上摸来摸去,敲敲,弹弹,拍拍,掂掂。其实再掂再拍也不过是冒充内行,像我父亲,左挑右选,挑了七八个大瓜,装在蛇皮袋子里拉回家,打开个瓜,熟,就吹嘘看瓜准,生呢,咳一声,凑合着吧,就当吃菜瓜黄瓜,什么瓜不是吃。
他空着手去看瓜,弄回瓜来再送麦子过去。瓜一到家,他就催着我妈去瓮里舀麦子,把那些麦余子趁机处理掉。待他回来,我们已在黑枣树下放好桌子,摆上菜刀,等他切瓜。
他挑出一个,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中央,摁定,松开手,看这瓜能不能稳稳立住。他挑的瓜绝对周正,歪瓜入不了他的眼。这瓜静静地躺在桌子中间,他伸手拍拍,嘭嘭地响:“听,肯定又沙又甜。”得意地抄起刀,捺住瓜,稳稳地切下蒂部那一块皮,再松开手,用这块皮擦刀,擦了这一面擦那一面,两面全擦遍,免得刀的锈气渗入瓜内,影响口感。我们坐着枣木小凳,透过切口朝里看,猜这瓜的内部,像赌石的人透过开窗猜翡翠。切口若发阴,便是经了雨,水不唧唧的格外难吃。若发白,就是不熟。若是深粉,我们便放下了心。
擦罢刀,父亲把刀对准瓜的正中,务必切成对称的两半,切偏了他就叹气,表示遗憾。我那时很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切瓜这么讲究,怎么切不是切,怎么吃不是吃,大热的天,都盼着吃瓜解渴呢,他这么慢腾腾熬煎人,犯得着吗。后来发现,不仅切瓜,他干别的也是追求好看,只要经他的手,他就朝美的方向努力。饼要擀圆,饺子要包得端庄漂亮,他最痛恨潦草和邋遢。他对我们的饭桌礼仪十分讲究:不能盛太多,谁要弄来岗尖一碗,铁定要挨骂;也不能剩,盛多少吃多少;说话可以,先把嘴腾空,不要呜啦呜啦说不清,还喷渣子;吧嗒嘴更不行;筷子得放正,头并头脚并脚,不能东一根西一根长一根短一根……我弟见他切瓜太慢,嗓子眼里“啯”一声,招得他瞪了两眼。他最恨我们吃饭沉不住气,见饭就急被他深深鄙视。
瓜终于切开,像劈开一座山,分成两半轰然倒下,两个半圆各自躺在桌上摇晃。果然是沙瓤,深粉的瓤上闪出点点晶光。父亲满意地赞一声:嚯!这回买对了!他动作加快,捉住一半嚓地下去,从中切开,如此一为二,二为四,四为八。另半块也变为八角。十六角西瓜仰在桌上,他把刀一放,我们这才能伸手,各拿一角。
父亲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三个帮工给人家干活,中午吃饭,主家端上4张大饼。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先抄了一张,卷起就吃。另两人见他不知谦让,一对眼神,心领神会,拿起一张,一分为二,每人半张吃起来,很快吃完,又拿起余下的两张,每人一张,来了个后发制人。父亲讲这个故事是让我们知道谦让,饭再少,人再多,尽尽让让吃不清。每当我们四个子女对着桌上的最后一角饼互相谦让,他就念叨这一句,随后指定一人,把那角饼干掉。
他这瓜切得如此均匀,我们没有挑拣的余地,只能随意拿。知了高声鸣唱,风不知从何处缓缓吹来,西瓜下肚,暑气顿消。吃完一个大瓜,父亲问:“要不要再来一个?”只要有一人还意犹未尽,他就再切一个,务必要吃得满意,当季的西瓜尽情吃。他在买瓜上从不吝啬,每年换瓜都换去几百斤麦子。
贮瓜的地方是窖,这窖就在院子里,冬放红薯夏放西瓜。窖口很小,大人进去艰难,就让孩子进。我们也不愿进,于是叫拳,谁输谁进。钻进窖里回望地面,狭小的天空、站在窖口等着接瓜的人的两条大腿,无不给我一种威压,像是自己退化成了穴居动物,只能禁在洞底任人处置。窖底的西瓜皮上挂水,又凉又湿,我随意抄起一个,踩上阶蹬,举着递出去。下窖容易出窖不易,得双手扒住窖沿,双膀较力,提起全身,同时双腿叉开,蹬住窖壁,向上踏走,才能坐上地面,挪出双腿。
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们学着他的样子切瓜,切下蒂部,用皮擦刀,擦了正面擦反面。吃罢西瓜收拾桌子,瓜皮扔进猪圈,扫起的瓜籽也扔进去。瓜皮被猪嚼得嚓嚓脆响,瓜籽被它踩进粪泥。粪起出后,搁置几天,粪堆上会长出瓜秧,这些秧出来得太早,随着粪撒入地里,秧也化作了肥料。倒是出来晚的有福,它们藏在棉花地玉米地里偷偷长大,此时的棉花已打过三遍杈,专心地花开花落,结出一个又一个黑绿的棉桃,玉米有一人高,密密地叶子交织成青绿的纱帐,纱帐里点缀着深红的玉米缨子。此时人们轻易不去地里,于是瓜蔓缠绕,匍匐着开了花又结瓜,瓜还长大了。
每到地里,我们就穿梭着找这种瓜,找到是意外之意。自家地里没有,就去别人家地里找。还真在邻家棉花地里找到过,很大一棵,灰绿的蔓子绵绵地串了两个畦,结着五六个大小不齐的瓜。我们把大的砸开,每人啃了几口,又把小的踹开,踢个粉碎。干了这件歹事兴高采烈往回走,换回一顿暴晒。父亲让我们按大小个儿排着,站在地头晒太阳,晒得全身冒油。我妈边浇地边抽泣,每朝我们望一眼,抽泣就剧烈一分。父亲则蹲在阴凉里,怒气不息地看着腕上的手表数时间。
那年我9岁,晒了十几分钟,突然福至心灵,离开队伍,走到父亲跟前忏悔:“爸爸,我们错了。全怪我,没起个好头。让我一个人晒着吧,他们那么小,再晒就晒坏了,饶了他们吧。”这几句忏悔深深打动了父亲,他目中含泪,背着手大步走进玉米地,丢下一句:“都回来吧!”躲起来了。后来他对人讲:“我都没想到她说出那样的话来,谁教的她?”
没人教。本能告诉我,忏悔或可赢得宽恕。我不过是以此逃避惩罚,现在想来,实在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