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老马的马

□蒋 殊

老马住在大山脚下的新农村。走进的那天,秋风正扬威,吹红一山树叶,铺在家对面的山间。

与大多数村庄一样,村里少见人烟,可惜了这大好景致。他的院外,用树枝圈起一个猪圈,门开着。一头200多斤的猪不知逢了什么喜事,忽而房前忽而屋后忽而小路上,叫着欢快地跑一圈,回到圈门口停几秒,又开始第二圈。第一次见这样性格的猪,这样奔跑的猪,快乐得让人意外,心不由得跟着笑出声。

老马是养马的,二十多年了。最多时有七八十头。那天,猪圈旁就拴着一匹小白马,老马说是刚刚几个月大的小马驹。明年就能骑了。小白马很优雅,静静地看那头年龄比它长很多的猪跑,眼神时而不解时而不屑,大多时是若无其事的平静。

屋里,老马的女人正做手擀面,她擀面的姿势、节奏与刀工,让我想起故乡,想起灶台边烟雾缭绕中奶奶婶婶们的脸。刚出锅的两种调料热气腾腾放在灶台上,一盆是羊肉蘑菇,一盆是西红柿鸡蛋,所有食材都来自山中,散发出原香。

肚子不由得饿起来。老马抱回一捆柴,不是我家乡常见的杨树枝,干净漂亮。他捡出一片薄薄的树皮,点燃,放入炉内。我第一次见直接用树皮点火,对那白中渗着黄的树皮充满好奇。

老马同时点燃一根烟,坐在小板凳上,看炉内火焰跳动。

我便问他,养马干啥?他说卖啊。

什么人买?

都是周边村子的人。

买去做什么?

有的到山上给游人骑,有的杀了吃。

马肉能吃?

当牛肉呢!

味道不一样吧,是不是得加工?

差不多,颜色也都发红。好吃!

你吃过?

吃过。

人们为啥不直接吃马肉,要当牛肉?

牛肉贵啊。

哪里杀呢?

文水,有专门的屠宰厂。

忽然想到某地著名的牛肉。便问,是不是很多也是马肉冒充的?

老马说是。

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光明正大吃马肉,而要悄悄充当牛肉?一定不仅仅因为它比牛肉便宜。

老马说不上来,拣起一根柴添入炉内。同行的朋友说,马有情感,人不杀。

可是,有情感的马,竟然一匹匹被宰杀了,入了一张张人的口。好吃的马肉,却不是以马的名义。

老马的女人将四碗手擀面递过我们的小桌上。放下马的事,吃面。我喜欢肉,因此选了羊肉调料。老马说,多吃点,里面的蘑菇是山上野生的,外面买不到。

油也是村里榨的麻油,女人在灶台边补充。

吃一口,少时村庄的味道便出来了。但这面比少时家乡的好吃,因为那时候少肉,少油。

院中两只鸡探头进来。特别肥的两只芦花鸡,看上去每只有十斤重,一直悠闲地在院中逛来逛去。扔一根面条出去,它们并不抢。不像儿时,饭时一群鸡围过来,偶尔狠狠心扔一条出去,便要打破脑袋疯狂争抢。因为大多吃不到,因此整个饭间并不离开人,偶尔急了还趁人不备跳起来从碗里直接叼一口。瞬间,院中便鸡飞狗跳起来。

女人就站在灶台边吃面,随时准备给我们添加。老马吃过一碗,空碗举起递给女人,女人便放下正吃的面给他再挑一碗。问老马做饭吗?女人笑过来,他不会。不过又补了一句,他爱烧火。

灶台上煮面的铁锅沸腾着,柴却早已不再添,添火口的门也不知何时早已关上。

老马的马在山里,他多日才去一回,带些盐喂。第一次知道,养的马是散在山里的。

不怕丢吗?

丢不了,跑的没人能闹住。

那卖马时怎办?

几个人上,套啊。

又知道,马群是有头马的。只要找到头马,其他的便乖乖跟在后面。

突然就想上山骑骑老马的马。老马说他的马不好闹,不过山上有马,他哥哥在。

不知道车能不能上了山,路太难走,老马说。

走哪算哪,不行下车步行,我们这样说。

老马的女人送我们到大门外。想着留给她的饭碗残羹,道声歉。她一挥手:我啥事也没有,一天就是三顿饭。

到山脚,有特制的拦杆,锁住上山路。

能打开吗?

“能,但不好上啊。”老马对上山一直不积极。

打开吧。

老马有些不情愿,说打开也上不到山顶啊,上面的路太难走。但因与同行朋友多年的交情,他还是下车打开路杆。

望上去,路确实难行,宽度仅容一车,土石混杂,压上去劈劈啪啪,是轮胎抗争的声音。车是正宗越野,驾驶的朋友户外经验丰富。老马还是不放心。走一段便说一句:还上去啊!

深秋的山中,萧瑟,苍劲,充满蜿蜒上盘的力量。这情景,一定有人感觉悲凉。我却是快乐的,山顶未知的风光诱惑着我,尤其是那些闹不住的马,总在眼前飘移。

路面并非小石子,很多时候是大石头,没有车印,越来越难行,且几处有大面积的冰。拐弯处都很急,很多时候一次过不去,倒车时,后面崖下的凶险便嗖嗖而来。

老马坐在副驾位置,尽管有说有笑,手却死死抓着车门把手。

平时怎么上山?他说走路或骑马。

他心里,马比车安全,那是他对马的信任。他信的是马的力量吗,还是对人的忠诚度?前一段路遇一位牵马人,付过50元骑了一圈,之后看照片才知那是一头骡子。便问老马,骡与马如何区分?他说了骡子耳朵大,马尾巴长之类的特征。

他问,知道骡子的父母不是骡子吗?我说知道。他说那你肯定不知道妈妈是马爸爸是驴,生出的叫马骡,反之是驴骡。他又说驴骡骨头硬,劲儿大,耳朵也大,一头可以驮400斤重物,马骡只能驮300斤。

总觉得马的力量胜过驴,如此倒是由妈妈决定孩子的体力?

说到尽兴处,老马的手便会微微松开些。

接近山顶时,山间树木有了大不同,景致豁然明朗了许多,雄伟壮观,傲视山中,问过老马,才知那大片漂亮的树是落叶松。

路依旧难行,但满山锯末一样浅黄的松针铺满山,减少着上山的艰难。齐刷刷的落叶松中,夹杂了一些别致的树,皮是黄白相间。赶紧问老马。他说那是黄桦。又想起,他午间直接用火柴点燃的那根漂亮树皮,就是黄桦树。果然,老马说是。

终于上到山顶。一望无垠,四处都是旷野的风。几匹马在低头吃草。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老马说都是他的亲戚。

放眼,并无老马的马。

告你跑的闹不住嘛,这几匹是训练过的,老马说。

让老马选一匹给我骑,他选了面部有白纹的一匹,像黄桦。

极想打马,在这辽阔的山顶驰骋一阵,奔向极目处无人的边缘,看看是不是有老马那些闹不住的马奔跑在山间。无奈马并不跑,连走也不情愿。老马只好牵着,送我到坡下,之后把缰绳给我,让我牵着指引,它便会听。然而我牵一阵拍它的屁股一阵,它还是不肯走,只低头吃草。它认老马,不认我。老马只好去取来家具,套住马的口。

马不能再吃草,无奈只好朝前走,却是慢悠悠的。

风很大,呼吸都有些困难。老马说山顶海拔有2800米。我拉拉缰绳,马竟听话地回过头来。那一瞬,它的眼睛盯着我,短暂对视后很快低了头。我从马身上下来,解了它嘴上的套子。它竟然又抬眼看着我,满含温柔。

这样清冷的山顶,被一匹马击中。

问山顶被帽子、围巾、棉袄严严裹着的女人:没有游人,上来干吗?她说或许会有,再说,也顺便放马。她偶尔看看她的马,偶尔和男人说说话。

这是前一阵从另一个方向未能攀上的一座山。四野无边际,无颜色,零星几棵松树,不规则的零乱荒草,驻守着北方深秋的萧瑟。风沙扬着,一条路,弯弯曲曲蜿蜒向前。

远方全是遐想。有壮士立马横刀的豪情,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独没有风花雪月味,尽管,有男女,有马,有凄婉的风。

两辆城市越野,搁浅在半山,五六位男士弃车步行上山。他们没有想到,迎面有车下山,只好移车返回。

“山上很冷,什么也没有。”看着他们单薄的衣服,还有眼神里一丝遗憾,如此宽慰。

“没事,差不多知道山上啥样了。”他们倒也乐观。

与我骑马下坡一样,下山的老马更加紧张。他瘦瘦弱弱的,用朋友的话说比他的女人小一号。他的女人微胖,也属正常身材,实在是老马太瘦弱。

“已经110斤啦!”他叫道,说几年前还不到100斤。

“哪个老婆最好?”朋友突然问老马。才知,今天做手擀面的是老马第四个女人。

“第一个最好。”朋友说老马每次都这样不加思索。第一个或许是他真正青梅竹马爱过的女人,可惜早早生病去世了。第二个、第三个是买来的,都是过不久便走了。现在这一个,是附近村庄的,愿意跟他过。说到这里老马骄傲起来,说不愁有女人跟他,因为他有马,跟了他便不用下地干活,不用担心没钱花。

换了几个女人的老马,依然思念他的第一个。

在山里,换一个女人也容易,常常还用不了一匹马钱。因此对跑了的女人,老马并没有太多心疼。他的几十匹马,一年会给他回报不少小马驹。

瘦瘦的老马,那一刻在这山中高大无比。仿佛这山中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只是,他依然死死抓着门把手。

朋友扭身指我逗他:把她留下,有人要吗?

老马也回身看我一眼,眼神有一丝小坏:有啊!

能换几匹马?

怎还不换30匹?

说到这里,老马的手又松开了。

车也笑得打起颤来。

2020-08-17 □蒋 殊 1 1 文艺报 content55970.html 1 老马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