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在媒介革命的裹挟下,文学进行着从殿堂到民间、从精英到大众、从思想场到娱乐场、从心灵创造到工艺创制的转化,媒介与文学之间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具有因果关联。媒介的演进不仅改变了文学的传播,也改变了文学的创作和生产,其中包括叙事、修辞以及文本的内部变化,新媒介成为重构新时代文学现场的主要力量之一。
一
媒介的数字化革命是撬动文学变迁的杠杆。回顾中国互联网的历史,网络从媒介工具变成我们生存的文化环境和重新塑造文学的力量,经历了数次迭代。截至2020年3月,中国互联网普及率达到64.5%,网民总数9.04亿,伴随智能手机的普及,网络不仅改变了人类的生活习惯,而且重建了生存环境,上网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变成了人的日常需求,甚至成为随时在呼吸却感受不到空气一样的必需品;上网不仅是具有目的性和工具性的行为,而且这一行为本身和人在网络上的活动过程已然被精神化,网络已经开始重新定义人和社会生活。
网络的媒介功能强化了传播学中的一个重要论断:存在即信息,媒介即信息,所以媒介即存在。进入新世纪,网络凸显了媒介作为文学存在的特殊功能,文学始终要通过媒介来生成和存在,没有媒介之物,文学就不知所在。从诞生那一刻起,文学只是因为不同的媒介载体才成为当时的样子:同一个神话和民间传说出现多种版本,是因为在没有录音设备的时代,口语讲述是无法被固定下来的,所以朱光潜说,民间歌谣都活在口头上,搜集整理印出来就等于替它“钉棺材盖”(《诗论》)。把文字镌写在龟甲、青铜、竹帛的时代,是不可能出现长篇小说的,凭借原始工具在小小的龟壳上费力刻写完《红楼梦》是不现实的,所以甲骨卜辞上的词句只能是那种式样。现在我们看到的长篇小说为何是这种形式?很多研究者都将之归于社会生活的复杂程度提升了,所以小说的容量变大了。这固然不错,但直观上看,另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是印刷术发展之后实体书的容量变大了,物理局限与修辞技巧共同创造出特殊的文体形式,连带着影响到内部结构和吸引读者、促进作品流动的表达方式,从而发展出系统性的文学法则。网络文学篇幅超长,不让故事结束以维持粉丝粘性固然是主因,但没有重量、容量无限的数字化网络载体空间才使之成为可能,媒介对篇幅的放量也势必导致建立新的叙事规范,例证之一是客观现实世界有限的逻辑已经无法填充漫无边际的网络空间,文学只能借助对异世界、异时空和异能的想象来加以填充。
在农耕和工业时代,媒体是一种稀缺的资源,这限制了文学阅读和创作的普及程度。直到新世纪开始,文学的大众化才真正取得实效并在20年后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而这其中,网络媒介的低成本和方便快捷的应用方式起到了重要的基础性作用。
随着媒介革命的深化,网络的平权效应将会导致传统精英文学丧失赖以独占的媒体资源优势,就读者数量而论,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关于谁是主流的问题在第二个十年结束之际已经毫无争议。网络文学的读者并非都是从传统文学中抢夺而来的,绝大部分都是从大众中吸引来。可以预见的是,受制于已经内化为集体无意识的民族传统审美习惯,尽管社会成员的平均受教育程度不断提升,但随着作家和读者的代际更迭,延续传统通俗文学脉络的大众文学会受到更多关注,通俗小说与五四以来新文学意义上的严肃文学会在部分层面上发生融合,文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人类普遍性的情感表达方式会被重新定义,这一历程已经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开启。
二
媒介变革对新世纪文学的影响不只表现在网络文学的兴起上,传统文学与新媒介相遇也发生了一场严重的“遭遇战”。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热在90年代遇冷,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追求经济利益的价值导向使理想主义衰落了,但从媒介传播的角度观察,电视、录像厅、游戏厅、歌舞厅等分流了文学读者,人们不再将阅读文学作品当作娱乐、求知、拓展视野和获得新鲜体验的主要途径。文学的娱乐功能本就不如影像更能带来感官的享受,彼时作为主流的严肃文学更不以娱乐为志,所以其遇冷是媒介变革的必然结果。
期刊曾是文学最重要的媒介载体,是观察文学潮汐变化的风向标。在网络文学诞生前,文学是通过期刊传播到读者中的。上世纪90年代以来,所有文学刊物发行量都大幅跌落。代表着高雅趣味和经典审美的严肃文学期刊订数减少,并不是人们不读杂志了,而是不读这一类杂志了,因为几乎是在同时,一批蓬勃兴起的通俗读物创造了媒体市场的神话。在媒体易得的时候,假如某种刊物不能吸引读者,只有一种原因:它登载的内容不被读者喜欢。“好看”并非严肃文学的叙事目标,它抵不过娱乐年代里以之为首要标准的通俗文学。
在媒体匮乏时代,如同在方寸之内绣花,文学总是试图在有限的页面纳更多的内容、更持久的价值和更具经典性的审美意义,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此,在语言、结构、视角和修辞上精心选择来完成典型形象的艺术化塑造,成为经典叙事最基本的艺术手法。媒介崛起与社会生活节奏加快媾和在一起,每个人专注于同一媒体上的时间变少,读者对阅读的需求不再是对永恒意义的追寻和坚守,而是能够在紧迫的时间段内获得更多、更直接、更快捷和更爽的阅读体验,传统期刊上的中长篇小说显然不符合这个要求,但“故事会体”“知音体”“读者体”作品正符合读者的期待:篇幅短小、故事有趣、论说直接、道理浅显。新世纪以来,严肃文学中的短篇小说进一步变短,“小小说”“微型小说”“闪小说”等在纸刊和网络上的流行正是文学对媒介变化的适应。
在内容、主题和表现手法上,媒介也冲击着新文学的坚固审美堡垒。这是一个隐微改变,但并非无迹可寻,一个例证是类型化写作大行其道并登上过去只有严肃文学才能荣进的大雅之堂。此外,严肃文学被大众读者疏远,其内因还与它的表现方式并不完全符合大众的审美习惯有关,有学者论及,“传奇”文体传统经过创造性转化后在新世纪以来的小说中得到延续(李遇春《中国文学传统的复兴》),这恰是伴随媒介兴起后的大众叙事勃兴的象征,这一趋势是与大众审美的复兴潮流相一致的。
与网络文学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相反,大部分纯文学期刊无法在市场上独立生存,必须依靠财政补贴,这进一步加强了以文学期刊为中心的严肃文学生产机制对体制的依赖,从而引起了 “老龄化”“圈子化”“边缘化”等生态问题(邵燕君《网络时代的文学引渡》)。从报刊到电视,从电视到网络,大众媒体经过了从平面到数字、从固定到移动、从有限到无限的数次迭代,这为文学提供了新的媒介环境。在媒介数字化的“霸权式”扩张中,传统思维模式下的文学及书籍所代表的庄严意义被消解,新世纪20年后,严重依赖传统印刷媒介的严肃文学仍然站在十字路口上。
三
进入新媒介影响下的文学生产过程进行观察,文学会展现出另一副机理和面相。
文艺有起源于游戏一说,文学也是人类游戏的一种;文学固然是作者个人抒发情感、载道咏志的工具,但同时也是生存劳动之外娱己和娱人的玩乐;并且,文学作品生成的过程,既是作家呕心沥血、潜心耕耘的创作,亦是一种按照审美图谱和创作成规进行的工艺意义上的制作。
进入网络时代,在“制作”视角下观察创作,网络作为一种现实存在的“虚拟情境”吁求文学的新变。在刊物上发表依靠体制的力量获得更多推送的机会、大众审美在严肃写作中的延续以及短篇小说的文体变化,皆是这种“制作性”的体现,它们在叙事上的艺术化表达试图让一部分人不理解以增加神秘的艺术感,而通俗化的部分则又试图让一部分人顺畅阅读以求得理解和认同,这在诗歌和先锋小说写作中最为常见。
网络文学商业化之前仍然是自发写作、激情写作的产物,而阅读收费制度建立后的网文走上自觉之路,在商业机制的作用下发展出一整套“制作工艺”以确立自身适合大众阅读的形象。例如,“小白文”成为网络文学的基本法则,通过通俗易懂、贴近日常生活和大量使用网络用语等语言方式消除普通读者的阅读障碍;人物因为车祸、撞击、生病等意外事件实现穿越和重生,这种情节根本没有任何逻辑可言,而是为了达到新奇效果进行的文本制作;将长篇故事化整为零,每一个章节字数大致相同且都有相对独立的情节并出现小高潮,足以使读者在有限的时间内获得阅读快感,作者宁肯牺牲结构的整体性也要进行这种技术操作。
媒介融合对文学的改变还体现在与其他文本形态之间的互文关系上。在严肃文学中,一部作品因为复杂的艺术手法和多义性的主题以致无法用影视、舞台剧等其他艺术形式展现,那么它就被认为有很高的艺术性,例如意识流小说。但在网络时代,这一观念正在发生反转,将文字转变为影像是一种荣耀。严肃文学中的场面性描写增加,画面感增强,意味着电视普及以来影像审美潜移默化的影响;在网络文学中,可向影视、游戏、动漫等转化的IP潜质和业绩更成为评价网文作品的核心指标之一。在新媒介时代,文学作品成为可以被不同艺术技巧重新结构、适应不同传播格式和受众审美偏好的超文本。尽管不同文本形态之间的转换是一个艺术化的再造过程,但超文本与由其分化出来的子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是以产品开发的形式出现的,这使一部文学作品变成了文化工业制作链条上的起点,而非作家艺术创作的终极成果。从创作到制作的转化,是新世纪以来文学的艺术活动属性的重大改变。
只有依赖媒介才能存在的文学必然不能逃脱被“形塑”的命运。数字化、交互式的互联网取代纸媒和单向的低级电子终端而崛起为主要的媒介载体,由信息的传输者变成语境提供者,全面改变了中国文学的格局。媒介的崛起既使文学面临着历史上最严重的挑战,也为文学带来了勃勃生机。在今天,伴随AI时代的来临,文学的无限可能性变得更加变幻莫测,前20年的发展已经证明:本世纪必将是一个全新的文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