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胡冬林所留下的100多万字的《山林笔记》,是一部成长文学作品,它真切而细腻地呈现了一个人如何朝向更高的自己和更好的作品迈进。
这部作品是未加修饰的、原生态的、完全坦诚的,那个在现实中已经与读者永别的人,他的心跳、呼吸、情绪、声音,还在字里行间鲜活地存在着,这是他留下的一份宝贵的心灵地图。作为一个深受生态思想洗礼的现代人,同时又是在中国传统文化浸淫下的作家、文人,在这部笔记体的作品中,既记录了他对自然与人的关系的热切思考和果敢行动,也记录了他对“山林”与“尘世”、“出世”与“入世”的不同生存方式的选择与求索。可以说他笔下的“山林”,不但是生态意义上的同时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层面上的“山林”。
沿着时间线纵向来看,可以清楚地触摸到他不断挣脱尘世重心引力重返山林的心路历程。从2007年5月4日开始,他独自一人,带着12万字的长篇儿童小说《野猪王》初稿,租一辆货车,载着四箱书和简陋的家具,经过8个小时的颠簸,来到了长白山脚下的二道白河镇,其中5月的笔记带着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尚可算作稠密,6月仅剩两则,7月、9月空缺,说明初时对未来的规划还并不明朗。12月9日开始“愈来愈坚定去山里住上一年的想法”。此后数年几乎每日一记,文字密度越来越大,直至2012年10月身体里早就潜伏的疾病突然爆发,笔记至此被迫终止。这期间,2008年6月17日他觉得“今年近两个月来还未出现去年常出现的黄昏孤独感,而且越上山越来劲儿,哪怕是只走一两个小时,也会寻找到新的东西和新的体验”;2010年11月1日觉得“胸膛里那颗荒野之心在逐渐生长”;2011年1月2日写下“回到城市中就有烦心事,我已不适应纷繁复杂的城市生活而更喜欢清净自由的山里生活,这一点无法更改了”;2011年4月24日身在长春的他对回到二道白河的急切心情用了“归心似箭”一词。从这个走向看,似乎“山林”的吸引力对他来说是越来越大,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他在代表尘世生活的长春和代表山林生活的二道白河镇之间,一直像钟摆一样在其间往返,而不曾背弃任何一方。在任何时候,无论是他在辨认着各种鸟鸣,还是他沉醉于森林里的各种气味,他随时都可能想到他的写作计划,他对远方的妹妹女儿的牵挂,对逝去的父母的反复怀念。他可能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但这并不是说他不重情义,恰恰相反,他会不厌其烦地记录下每一位朋友发来的表达鼓励的、关怀的短信。他毫不掩饰自己在创作上的雄心,对被同行认可的渴望,并且为了实现文学的理想自觉地选择了苦行僧般的生活。
他是积极的入世者,因此,他自都市退居山林,这个“退”不是“隐退”的“退”,而是“以退为进”的“退”,他来到长白山,不是隐遁,而是找到了创作上的根据地和精神上的栖息地。这是胡冬林心中的“山林”和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的“山林”所不一样的地方。尘世与山林在他不是冲突的两方,也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相反,两者之间是一种相互支援的关系,长白山丰厚的写作资源让他无灵感枯竭之忧,而他身后的都市里热闹的万家灯火,又激发着他建功立业、实现自我价值的斗志。两者他都怀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都无法舍弃,并且在这长达数年的人生修行中,实现了某种平衡。可以说,长白山的山居生活重塑了胡冬林的人格和创作。
这其中的寂寞、孤独、艰辛凝结在每一个细节中,有的时候他需要点燃自己为自己照明。他像个小学生一样不耻下问,向那些熟悉长白山的人求教,自学动物和植物学知识,也谦逊地向那些世界生态文学经典作品和作家学习,所以他笔下的“山林”,不仅仅是审美层面、文学层面的“山林”,也是科学意义上的,这也让他比一般的作家获得了更多的观察世界的方式和与之相关的能力。他总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从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尽管长白山的动物、植物、一花一草打开了他所有的感官,以丰富的充盈的美让他经常产生被冲击后的亢奋感,但他内心深处仍然惧怕孤独,渴望着不含功利色彩的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渴望有人陪伴。在《山林笔记》中,留下了很多他对他人的感恩、对细小的人情之美的记述,这让他成为了一个既能尽情拥抱自然又心怀人间烟火的人,这样的品行个性,自然也会深深地渗透进他同期创作的那些生态文学作品中,让这些作品闪耀着属于他独有的光芒。他是一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个坚定的行动派,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他和盗猎者的斗争,他保护山林的决心和不计较繁难,都有着不计个人得失不畏惧威逼利诱的接近于战士和英雄的品格。以上种种,都让他和他所坚守的生态文学写作,打上了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印章。
在《山林笔记》编者的序言中,引用了南朝“山中宰相”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一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山中何所有?胡冬林已经用100多万字的笔记以及《蘑菇课》《狐狸的微笑》《原始森林笔记》《难忘青鼬》《金角鹿》等引起广泛反响的生态文学作品做出了最好的回答,这是长白山给予他的最好的馈赠,然而他并没有选择把大自然慷慨的赠予用来“自怡悦”,相反,他一直努力用最精准的文字捕捉和记录山林中的一切,然后馈赠给不同年龄层次的读者,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可谓令人叹为观止,比如他对每一种鸟叫的细微区分、力争分毫不差的描摹,完全可以写一部《鸟鸣大全》;他对于气味的描写同样精确又独具一格,具有叫人过目难忘的品格,这个时候他显示出了调遣文字的深厚功力和对文字的较真。在《笔记》中,处处能看到他对读者反馈的重视,他就像《诗经》中所写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渴望人类与自然相通、人与人相通、人与自我相通,去掉那些冷冰冰的世俗的算计,去掉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万物并育,皆成朋友。胡冬林一直行进在这样的路上,他是先行者,却不幸英年早逝,让这些非凡的求索戛然而止,然而他在长白山里用生命留下的回响,一定会有后来者去呼应、去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