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版:新力量

在真实光芒的照耀下

■徐 畅

徐畅,1990年生,青年作家,《上海文学》杂志编辑。

近3年,《上海文学》推出了很多中短篇小说,其中青年作家的作品占据了半壁江山。得益于每年一期的青年专辑和每月推送一次的微信专稿,我们推出了众多的青年作家:陈思安、王占黑、郭爽、小托夫、伍德摩、王辉城、巫宏振、梁豪、冉冉、张心怡、黄守昙、陈志炜、于则于等。他们的作品有的讲述爱情的困扰,有的回望童年生活,有的体悟亲情的凉薄,有的抒写女性友谊,有的关注个人的创伤。作为一名青年编辑,责编同代人的作品时,对上述的表达更加感同身受。在我看来,他们的作品大多是从现实经验出发,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出自己的个性。

阅读众多的来稿时,我发现青年作家仍保留着乡村叙事的文学传统。2018年青年专辑推出小托夫的《解鳞》,小说写村庄的人抓住一个盗贼后的种种反应。故事充满了悬念、戏谑与反讽。乡村一幅幅生机勃勃的生活画面展现在眼前。今年上半年推出黄守昙的小说《疯女》,主题集中在乡村的伦理关系上,与《解鳞》表达的正义感不同,《疯女》侧重于人们的欲望与幻想。

离开乡村生活,郭爽、陈思安带给我们的是城市生活的样态。陈思安《冒牌人生》写一个都市青年无意中发现每座城市都存在一个bug,他可以混入任何人员密集型的会议或庆典,得到一份美味的午餐或者奖品。为此,他组织了一个蹭吃蹭喝的团体。小说中充满想象的细节,完全来源于作者对生活细密的观察。今年将要刊发的《消失的巨人》,郭爽将注意力放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保姆身上。10多年的时光过去了,那个童年的挚友突然以一个落魄中年妇人的模样,来到家中拜访。那逝去的时光,一下子回到了眼前。

在这一代人的作品中,有一类作品像丝瓜藤一样,渐渐呈现出某种脉络。他们或是指向原生家庭,或是书写着上一辈人的往事。从一个文学编辑的眼光来看,这些作品可以分为两大类:我们与父辈、个人与家庭。我们与父辈,这个主题出现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王璞的中篇《再见胡美丽》,那10年的特殊岁月改变了父辈的伦理亲情。小说精彩的地方在于,到了下一辈这里,那种伦理上的异质性竟然延续了下来。

2019年,《上海文学》的青年专辑推出了巫宏振的小说《道歉》。小说中延续上面的主题,不同点在于,《道歉》关注的是计划生育的社会问题。小说中父亲因为结扎手术的意外,导致老李终身残疾。小说的独特之处不在于作者作出了怎样的反思,而是在于把上一代人的人性的愧疚延续到了后代。正如小说的名字一样,“道歉”成了作为儿子的“我”生活的一部分。但那个接受道歉的人,却偏偏没有远去,而是一次次地登门拜访、寒暄和伺机打听。那些试探的过程,有着折磨、有着攀比、有着谎言。

稍微放开来看,丁力的《父辈关系》写在特殊的年代,父亲为了舅舅一家搬迁的事操碎了心,但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舅舅的老家反而成了有发展的所在。舅舅为此对父亲怀恨在心,以至于在父亲葬礼上出言不逊。跟上面的小说比起来,这篇作品侧重于舅舅的性格。我跟作者交流时,曾建议父辈的故事结束时,应该是晚辈故事的开始。作为短篇,写完舅舅就足够了。如果要写成中篇,父辈关系对晚辈的影响也应该写进去。作者跟我来了个微信电话。他憨憨地笑着说,还是作为短篇吧。不行的话,就写两个短篇。

王占黑《香烟的故事》没有去讲一个故事,而是写了父亲老王生活中的几个侧面。作为讲述者的“我”看似没有掺杂多少感情,但是难言的情愫隐没在行文中。“前夜我去参加同学的订婚宴,拿了一包中华回来。第二天带去给老王。照例,他关照我藏好一点,不要给护工看到。”读到这里,我们会心一笑,稍后又觉得最纵容你的人,往往是最亲近的人。父亲老王过世以后,“我”的情感投射到老王的挚友铁皮屋叔叔身上。这种弥补的方式让我们感觉到亲情是一种可以被记忆的强烈感受,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消逝。因此读到小说结尾处“以后的婚礼,或者别的场合,我还是会拿香烟的,攒着,拿回来带到铁皮屋里去,讨一顿饭吃”时,多少有一些落寞之感。

如果说“我们与父辈”的主题相对集中,那么“个人与家庭”则是宽泛的,它侧重于人强烈的感知。王辉城的《雪晴》写了舅舅一家的故事。小说中最大的亮点,是舅舅病逝后,作为侄儿的杨舟为舅舅送葬。舅舅家没有男孩,操办仪式有着诸多不便,于是杨舟在完成一个个规范仪式的同时,回忆着舅舅生平的一点一滴。另外,今年的青年专辑将推出青年作家鲁一凡的《昆曼纱》,小说的笔墨落在上海的家庭。一间小小的房子,有着三代人的身影。跟邻居长久的交往中,建立了如亲人般的情谊。但是时隔多年,现实摆到了面前,因为房子的纠葛,两个家庭走向了淡漠。昆曼纱玩具维系的年轻友谊,也像阳光下的蜘蛛网一样,显得若有若无。

好的小说各有各的不同。它们可以是描写一个生动的人物,可以侧重于一种主题上的表达,可以是人生意蕴上的一种顿悟,也可以是发现生活的某种真相。没有人能穷尽真理。但是任何人的出发点都应该是真实的。这个真实可以是隐晦的,也可以是象征的。周作人一生都在提倡“疾虚妄,爱真实”。我深深感到,小说写作也应该在这光芒的照耀下继续走下去。

纵观青年作家们的作品,我感觉到他们的语言往往比较精致,故事也相对完整。不过有时候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读完小说,也就读完了,留下来的东西并不多。这大概跟写作技巧有关系,但是跟作者的生活经验、读书多少、情感感受力、思想深度关系更加密切。就好像一个人站在海边看大海,任何海浪的起伏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但是要是他站在山上,海面的波动在他看来则是平静的。

这或许是人生境界的问题。不是随便一个人用毛笔写下“悲喜交集”,都有着弘一法师的内心世界。在做编辑的同时,我也是一名作者。最初的几年,我写了小说《鱼处于陆》《苍白的心》《费语老师》《雁平》等,感到自己试图有所表达。但是随着经验的增加以及读书的深入,我渐渐感觉到先前执著于表达的,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刻。这让我不得不反思,主题先行,是不是也是一种思想羸弱或者单一的表现?如果让我就同一题材再写一遍的话,结果肯定会不一样。所以,我遇到的问题,正是众多青年作家们都会遇到的。

2020-09-23 ■徐 畅 1 1 文艺报 content56477.html 1 在真实光芒的照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