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鹤然:您曾在散文《三台〈吉赛尔〉》中写道:“三年前,有一次乘地中海邮轮旅游,在登陆完马耳他以后,邮轮有两天两夜是驶向西班牙巴塞罗那的海上巡游。”能不能请您谈一谈,这本以邮轮旅行为故事背景的新书,经历了怎样的酝酿过程?
刘心武:小说构思和酝酿的过程,主要有三个因素。首先要有生活积累,这主要得益于我几十年来对于人生的阅历和理解。第二要有写作框架,我将故事的空间背景设定在游轮上,这一旅游产品的总时间大概是半个月左右,但我并没有将其写完,而是在邮轮抵达马耳他的时候戛然而止。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之内,我要写形形色色的人,这是小说内容构思方面的基本框架。内容确定以后,叙述策略就成为关键,也就是要用什么办法来讲述故事、完成作品。曾经有年轻的作者拿着自己的作品找到我,尽管他的作品素材很好、框架很好,但下笔之前却没有选定叙述方略,而是以第一人称线性叙述的一般方法来写作。而我的《邮轮碎片》是希望能够在很多种阅读之中,为读者提供一种新的阅读方式和新的乐趣,一口气读完也可,随读随歇更好,这是一种长篇小说叙事方法的新尝试。
教鹤然:出版社将您的《邮轮碎片》介绍为“拼图式小说”“乐高小说”,您为何偏好使用“碎片式”这种非线性的叙事策略来进行文学创作呢?
刘心武:我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有着较为丰富的叙事经验。1984年的《钟鼓楼》采用的是“橘瓣式”的叙事方法,故事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都是一个橘瓣,但它们合起来却构成一个完整的橘子。2014年的《飘窗》采用的是“折扇式”的叙事方法,“杀人”悬念就好比折扇的扇柄,故事的脉络可以沿着扇脊循序渐进地展开。此前的创作经验仍然渗透在我的文本之中,但同时也要有突破性的新方法——碎片式,每一段落有几百字至一千字。为什么要选择碎片式呢?这是受到年轻一代的影响,现在有很多“90后”“00后”的年轻人习惯于碎片化的手机阅读,我想与时俱进,在新的阅读趣味面前采取迎合而不是拒绝的态度,同样以邮轮作为题材,我当然也可以完成汪洋恣肆的史诗式作品,也可以用情感澎湃的排比铺陈瑰丽的文本,但我在对比以后有所筛选,并没有选择这些写作方式。简言之,碎片化写作是不同叙事方式筛选以后的最终结果。
教鹤然:除却“碎片式”叙事方略的特殊设计之外,较之于此前的作品,您的《邮轮碎片》在主题、思想内蕴和人物形象等方面有着怎样的创新和特色呢?
刘心武:小说归根结底要是具体生命的个案分析,在碎片拼贴的过程中,我追求的是用寥寥几笔来生动鲜活地呈现出很多人物,让读者觉得仿佛如在眼前。同时,字数也要控制在20万字以内,希望能够在有限的时间内让读者获得更多信息和更多感受。
这部小说很难像书写“农业合作化”“工业学大庆”等话题的传统文学作品一样,用一句话或几句话高度概括出主旨。虽然这部作品没有主题,却有着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内涵。我在有限的篇幅里提出了很多问题,每一个问题都需要作者和读者共同思索,从中体会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不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曾经经历了极度自我封闭的历史时期,不了解外界的文化和资讯。上世纪90年代,邮轮旅行开始被一少部分人了解,但从整个社会层面来看并不流行。本世纪初,餐饮和旅游业得到很大发展,物质生活的极大富裕带来了国际旅行的风靡,邮轮旅行开始流行。我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一批受益者之一,我的作品也想要呈现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新出现的新族群。中国人能够出现在邮轮上,本身就是“中国崛起”的一个象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作品就是对改革开放的颂歌。
在人物塑造方面,故事中有闲有钱的退休的政府官员、公务员和高级知识分子比较多。其中有两个“80后”的副教授、女博士在谈论男性的身体美、肌肉美和性感美;有“60后”外地女游客,在走访每个景点之前都要查看资料,按图索骥地探访西方文明。在小说的中后期,她受到其他女性的启蒙,从忌讳谈及男性的身体美开始转变为发现和欣赏;还有追求“丧文化”的“90后”青年渣渣,尽管我没有写出他的具体职业,但实际上他是大资本在世界流动的产物。我安排他和努努一起返乡亲身参与农村丧葬仪式,要呈现出有些人在邮轮上吃喝玩乐,有些人在农村过着普通的生活,当代中国斑驳陆离的社会相,同时,也暗示着我对于“90后”年轻群体能从“渣渣”变为“察察”,仍抱有希望。我肯定中国社会的发展出现了新的族群、新人类、新角色,肯定中国的部分中产阶级已经成长起来,并正在建立一种新的精神生活,这些尝试已经触及到了中产阶级精神层面的高级问题。
教鹤然:《邮轮碎片》的故事发生于航行在公海上的一艘游轮,时间和空间都呈现出相对凝滞的状态,但就是在这个“时空胶囊”之中,您勾连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至新世纪以来不同代际的人物经历,这种时空设计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文艺理论作为依托呢?
刘心武:曾有很多人问过我,我的作品是不是批判现实主义的、干预生活的写法?这些概念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学文学理论课堂讲授过的名词,这些概念并不过时,但是要懂得文学理论是不断向前发展的,这些概念没有被否定,但可能被并列。比如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或反现实主义,上世纪中后期又产生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进而出现了后现代主义,最早出现在建筑美学领域,后来是绘画和造型艺术,最后才渗透到文学,即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置,追求拼贴效果。我的这部作品有后现代的色彩,既吸收中国古典文学的优良传统,比如《红楼梦》《金瓶梅》,也向外部世界的新的文学艺术理论学习和借鉴,后现代主义就是我借鉴的主要资源。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我去美国的时候就曾专门去圣地亚哥的研究所看后现代主义的建筑成就,探寻拼接效果的趣味在哪里。因此,我用碎片化的叙述方式,也是在小说创作中追求一种拼贴效果,用碎片拼贴出一个当代中国的浮世绘与众生相,或称为海上大观园。
教鹤然:您认为,《邮轮碎片》的创作在哪些方面受到《红楼梦》和《金瓶梅》等传统文学的影响?
刘心武:从写作手法上来看,《邮轮碎片》借鉴了《金瓶梅》冷静和客观的写法。熟悉《金瓶梅》的人都知道,作品中呈现出了形形色色的人性恶,但生者自生,死者自死,既没有大爱,也没有大憎,叙述者基本上隐藏在文本之外。我在新作中也采用了类似的叙述策略,小说里面的人物不能简单用正面或反面来划分,每一个个体的不易,都会影响到其他生命与之冲撞,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在的生命逻辑和生活道理。出版社曾经在书的封面上加了这样一句话:“你的秘密与谁有关?”这句话非常准确,因为这本小说是写人心、写人类的内心秘密,写因为人类内心有秘密而发生冲撞的复杂过程。比如外地女游客的“性启蒙”、摄影发烧友的新仇旧恨等,生活中存在的,也就自然进入了我的文本。
至于借鉴《红楼梦》的地方就更多了,简言之,一是使用“生活流”的方式书写人物的内心冲突,写人物之间的微笑战斗、内心摩擦;二是铺设有大有小、有明有暗的各种伏笔。比如“究竟是谁打了宙斯?”这是小说中最大的伏笔,起初很多读者都曾猜测或许是马自先,而实际上则是两位默默无闻的摄影发烧友。再比如“马自先母亲的情书究竟是谁写的?”这个伏笔可能无事无非,但很有乐趣。故事的结尾只揭示出情书还在,留存在马自先表妹的手上,但其他的信息则没有透露更多。文学应该和政治、社会、道德有关系,但更应该超越这些东西,《红楼梦》在这一方面就有着超越性,这也是我在文学创作中所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