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的西涝里还是棚户区,巷道逼仄,房屋老朽,各种电线被束成一捆如黑蟒一样穿过那排法国梧桐树。这些法国梧桐都是20世纪50年代移植过来的,原本可以高大成材,但为了电线的通畅,中间的枝股从几十年前就被无数次地砍伐,树桩越来越疙疙瘩瘩,两边的枝股也便七扭八歪,丑陋不堪。只有巷道北头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竖着一幢楼。
楼前有个喷水池,却没有水,池子里落着厚厚的尘土。旁边倒是安装了几种健身器械,两个人双手挂在单杠上,一动不动,像是在吊死。一个人则将脊梁不停地撞篮球架的铁柱子,咚咚,一只鸽子飞来要歇脚,又飞走了。有了二胡响,循声寻去,有人就坐在远处的砖垒子上,低着头,看不清眉眼,把悲风中得来的音调变成了一种哀伤,可能是常在那里拉,也没听众。
海若说,陆以可的能力广告公司就在楼的十三层。
海若和伊娃要上楼的时候,电梯门开着,轿厢开得老高,两个浑身油污的工人蹲在下边敲敲打打。问:电梯坏了吗?并没有回答。再问:还要等多长时间?两个工人依然没有应声,眼睛翻着看她们,白多黑少。海若拉了伊娃就出了楼道,仰头朝楼上望,一时数不清十三层的窗户。伊娃说:这里环境不好。海若说:这楼上有住家户也有公司,人是杂。她拨通了手机。
手机里传来陆以可声:真是邪了,刚想到你,你就来电话啦,咱俩有心灵感应啊!海若说:别自作多情!陆以可就咯咯笑,说:在哪?海若说:在你楼下。陆以可说:快上来啊,我才买了一箱拉菲!海若说:电梯坏了。陆以可说:一小时前我回来还好着呀,怎么就坏了?嘿嘿,过去文武官员见皇上都要下马的,你要见我也不容易嘛,那就撅了屁股爬楼吧。海若说:啊呸!你给我下来。陆以可说:我跑了一上午,高跟鞋把脚都磨破了。海若说:下来!
伊娃一直偷着笑,说:咱是寻她来的,你让她下来就下来?海若说:我强势了?伊娃说:是强势。海若就笑了,说:姊妹里她和我最铁,用不着客气,你见过家里人见面还握手吗?果然一会儿一股子香气,陆以可一瘸一跛地从门道里出来了,穿着牛仔裤白衬衣,脖子上挂着一块玉,脸上涂脂抹粉的,但眉毛画得太夸张了,长得要插入鬓角。伊娃先叫了一声:哎哟,用的啥牌子,这香啊?陆以可说:体香!定睛见是伊娃,哇的就上来拥抱了,问是什么时候来西京的,第一回到她的公司来了,却遗憾没能上去。海若说:瞧你这妆化的,别吓着伊娃!陆以可说:是不是?平日不化妆,也不会化妆,可上午去市政府总得捯饬一下吧。人家局长还说漂亮哩!海若撇着嘴,说:局长是老头吧,老头看女人能有不漂亮的?陆以可说:新上任的柳局长,年龄刚过了四十。海若说:凡是赞美花的,都是想着能把花从枝头掐下来!陆以可说:他没掐着我,倒是我把他拿下了!海若说:批了几个广告牌?陆以可说:一个,在机场路上的。海若说:咦,就一个广告牌倒买一箱的拉菲?陆以可说:这已经不容易啦!广告牌竖起来了,未招商之前给你茶庄先做一个?免费的。海若说:茶庄用得着吗,我只做回头客的生意。陆以可给伊娃乜眼,说:人和人不一样吧?伊娃只是笑。陆以可说:不上公司了,那我请你们吃饭吧,前面西门里有家叫虾塘的馆子。海若说:不是来向你要吃饭的噢!把陆以可拉到了一边。
伊娃知趣,拿了手机去拍那个拉二胡的人。健身的已经走了,篮球架下却坐了一个老太太。不远处还坐了一个老太太,带着个孩子,从口袋掏核桃砸了,把核桃仁喂进孩子嘴里,再捏了孩子鼻子,说:擤!擤鼻!鼻涕捏下来摔在地上。那个老太太就挪身过去搭讪,好像在相互问起哪里人,儿子在什么部门上班,把你从乡下接来住的吗,或是女儿进城打工了,你来给带孙子的?孩子一边嚼着核桃仁,一边不安分,从奶奶的兜里掏出核桃自己也要砸,可砸偏了,核桃竟在地上跳跃,骨碌碌滚到伊娃的脚下。伊娃想,这核桃知道自己被砸,还这么快乐?!
海若说:我托你办的事呢?怕是只顾自己的生意,把事丢到脑后了吧。陆以可说:我能不晓得个轻重缓急?!公司年轻小伙十几个,我先征询意见,愿意献血小板的只有三个,也该是夏自花病要好呀,经检查,三个人中还真有一个符合标准的!小伙姓高,蛮帅的。海若说:这是治病哩,哪在乎帅不帅?陆以可说:夏自花吃菜讲究菜要长得好的,吃鱼讲究鱼也要长得好的,小高如果太丑,我还不愿意的。已经谈妥了,就看几时去医院?海若说:谈了什么价?陆以可说:就给六千吧,他在公司工资是三千,这抵住两个月的。这钱我来掏。海若说:不让你掏,大家分摊,表达个心意吗。小高是哪里人?陆以可说:陕南山区的,来城里打工了三年却换了四个公司,来我公司后早晨上班总是迟到,大家意见很大,提议辞退他。我问了情况,才知道他爱诗歌创作,夜里都在写,但写了又发表不了,仍痴心不改,这倒令我感动,才把他留下来。没想在这事儿上起了大作用!海若说:真是要感谢他!这样吧,在你那儿多干室外活,也不合适他,让到茶庄来上班,我给他四千元,既然爱写作,早晨可以迟来一小时,还能有机会接触羿光老师吗。
说完了话,海若就打电话,一会儿给一个人说血小板的事已经弄好了,没想到一切顺利,都是天意吧,病该好了。接着又给另一个人打电话,好像是让告诉那医生,又好像是医院里调换单间病房,需要给院长说说。海若就有些急,声音高了起来。
拉二胡的人还在拉,声音像扯锯,在锯天空。伊娃不拍照了,近前说:大爷,你能停止吗,那边在打电话,重要的电话,你这样拉二胡会影响别人。拉二胡的人手没有停,拿眼睛瞪着。伊娃说:我说的不对吗,你还瞪我?!陆以可过来把伊娃拉走了,说:那不是瞪,你没发现他一只眼睛是假眼球吗?伊娃还有些生气,过了一会儿,问陆以可:是海姐的家人病了吗?陆以可说:是我们的一个小姊妹,叫夏自花的,你认识不?伊娃说:你们众姊妹我只知道三四个,叫夏自花的不认识,病得厉害吗?陆以可说:是白血病,人已经躺下起不来了。医院要给她输血小板,但肯献血小板的人很少,得病人家属去想办法,夏自花就只有老娘和一个孩子,老娘严重的风湿腿,孩子才两三岁,他们怎么想办法?伊娃唏嘘了半天,倒想起在茶庄见到的老太太和小男孩,便问夏自花的老娘是不是白头发,孩子很皮,一对招风耳?陆以可说:耶,你知道?伊娃说:早上我见他们在茶庄。陆以可说:只要在茶庄见过,肯定就是,老太太得了个偏方,每过三四天就去那儿用蜂来蜇腿的。伊娃说:哦,我就疑惑茶庄怎么还养蜂的?陆以可说:城里是不允许养蜂的,夏自花为了给她娘治病,特意去街道办申报了的,但要求蜂箱必须架在高处。茶庄原来是两个店铺,两边的店铺就是夏自花的烟酒店,蜂箱也就架在楼上二层的窗下,后来海姐接了两个店铺变为茶庄,蜂箱便一直还保留在那里。陆以可说着便叹息起来,说:咳,本该是夏自花要伺候她娘的,如今倒是她娘拖着病身子来照顾她和她的孩子,可怜的。伊娃说:是可怜。那孩子的爸爸呢?陆以可却不说话了。伊娃愣了,以为是孩子的爸爸去世了,或是夏自花离了婚,就说:是不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陆以可说:这倒没啥,只是我没见过孩子他爸爸,夏自花从来没提起过,我也是不会问的。说着,看着伊娃笑了一下,说:或许海姐知道吧。伊娃闭着嘴嗯了嗯,也就转了话头,说陆以可脚上的平底鞋好看。
任何人有了手机,手机就是上帝,是神,被控制着也甘愿被控制着。海若就一直在打电话。她每打一个电话开头都声调很高,似乎在训斥,接着就声音软下来,步子踱来踱去,后来转起圈子了,像乡下的牛在推石磨。牛推石磨怕牛晕,得用黑布蒙了牛的眼,海若是转得久了便举了头望天。伊娃和陆以可在等着,伊娃说:她咋有那么多的电话?陆以可说:可能在请求给夏自花调整一个单间的病房吧。伊娃说:求人还那么强势的?陆以可说:你不知道,她老是给我分配活,即便要让我给她帮忙,她也是先把我镇住了然后才说事的。大前天茶庄急需几个劳力,要我派几个工人去,她给我打电话,开口就是你最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是我生意比你做得好,还是我漂亮,你嫉妒啦?我说没呀没呀,你生意就是比我做得好,你就是漂亮。她说那我的微信你为什么不点赞,十天了你也不来茶庄?我说你的微信我还没顾得看哩,今天还想着就去茶庄呀。她说你现在就来,来时带上四个工人。伊娃说:那你带了工人去了?陆以可说:去了呀,不去好像我理亏似的。两人就笑起来。
海若还打着电话,拿眼睛往这边看,好像电话要结束呀,却又停在那一行冬青前,一边继续打电话,另一只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掐冬青叶子。电话打了三分钟,一枝条上的叶子全掐光了。伊娃便走过去,说:冬青疼啦!海若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掐叶子,电话也终于打完了,长长吁口气,却指着陆以可说:你和伊娃说我坏话了?陆以可说:说了,说你应该把手机砸了!海若说:砸你个头!扔过来的却是她从口袋掏出来的茶叶筒。陆以可接住,说:送我的?海若说:白茶!陆以可说:要送白茶就送白牡丹茶饼吗,熬茶饼加点盐,味道才好哩。海若说:不肯要了就拿过来!见海若伸手来夺,陆以可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招呼着去西门里的虾塘店去吃虾。海若说:你还真要给伊娃接风呀,要吃就去家大酒店,把大伙都叫上。陆以可说:吃大餐以后有的是时间,今日你二位到我这儿了,咱还是吃虾。
(摘自《暂坐》,贾平凹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