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黄金时代。提及唐诗,人们可能首先会想到一长串闪耀着熠熠光芒穿越千年的名字——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李商隐、杜牧、孟浩然……在《辋川烟云——王维传》中,该书作者、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哲夫将诗佛王维、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并列为初盛唐时最为杰出的扛旌举纛人。这是否意味着作者也认同“三分诗坛李杜王”的观点呢?
记者:首先祝贺您的作品《辋川烟云——王维传》问世。请您谈谈这部作品的创作背景。
哲夫:我在《辋川烟云——王维传》的书跋中说:“从2015年起接受《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王维传记的选题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这三年多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写好王维。很快发现正史中关于王维的记述资料十分匮乏,甚至连野史外传的相关资料也不是很多。多的反而是五花八门错谬百出的说法、谬传、误导。”大家不知道的是,为了写好本书,我还拾起了儿时爱好——写诗。以为王维是大唐诗人,如果不能设身处地,以诗人的眼去看待他的为人处事以及理解他的诗文,便不可能写出一个真实的血肉丰满的王维。如果说这本书还有几分成功之处的话,那么,这个以诗人的眼看取和解析诗人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而且这还是一个再学习的过程,如今我的古诗词创作已经从被动的功利的目的走向了全然的沉浸,如同后天刺青或是先天的羽毛,已经增生成为我文学翅膀上的新的羽毛,或是余生的一部分了。这无疑是一个意外的重要收获。还有,如果没有本系列的组织者何建明、李炳银、黄宾堂、张陵等人对我全然的信任和耐心,也许我最终会打退堂鼓,所以要感谢他们的玉成。尤其要对本书的史学专家陶文鹏先生表示感谢,陶先生学养深厚,审读意见写了十几页稿纸,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与我商榷了文中许多观点与诗词平仄的偏颇与不确之处,实在让我感动。还有毕宝魁先生,文中多处引用他的观点,他还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慷慨贡献了许多意见,例如“斗酒之争和李白抄袭王维之嫌的我说”,劝我不要惹这个麻烦,之所以没有删除是因为有不同意见和争议总比没有好,清一色的循规蹈矩,反而无趣。还有,我去辋川寻访王维时,因为找不到人还惊动了贾平凹先生与和谷先生,以及陕西许多的朋友们。这里一并表示感谢。特别要感谢的是,我请托朋友约见了原山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降大任先生,聊了一个下午,降先生虽然也不可能凭空生发出什么资料,但却给出了许多绕道而行的建议。原本以为认识了,今后可以方便就教,没有料到的是,首次会面竟然成了永诀,2017年12月15日先生因病逝世,在这里只能寄托哀思并表示感谢了。无奈之下,我只好采用了书中和盘托出的写法,归纳正确的,指出错谬的,钩沉可能的,补遗合理的。时空交错,关节处详,无关处略,夹叙夹议,抡圆了便是地球。个别情节不乏合情合理的推演释理。这些推演释理从未脱离历史轨道和特殊时境。因为无论任何人都是历史特定情境下的细节。离开历史背景撰写人物,如同缘木求鱼,刻舟求剑,必失偏颇。
记者:在《辋川烟云——王维传》中,您除了介绍王维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还着很多笔墨铺陈了王维对母亲的敬重孝顺,对弟妹的爱护照顾,对妻子的痴情恩爱,与朋友的深厚友谊,“情”仿佛一条主线,贯穿于王维的生命始终,而且还将其与杜甫、李白作了对比。对于王维品德的推崇是您在作品中想突出表达的吗?为什么说辋川在王维的创作和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哲夫:王维15岁去长安谋生时写成五律一首题为《过始皇墓》的诗,我以为可以从这首诗中找到王维对历史人物的认知轨迹:“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开元年间的始皇陵,还是秦时修筑的模样,时光的流逝使古墓变成了一座长满野草的苍莽荒岭。只有幽暗的地宫,雄丽的宫殿,墓顶象征日月经天五行纬地的珍珠镶嵌,墓底以水银灌注成的河汉湖海的状拟,九泉之下以金银珠宝堆叠的无边苦海,谁人的慈航敢渡?永远的暗黑阴冷,不会有春天的雁鸭,鸣叫着南去北回。听到了吗?只有风吹松树,发出凄切的韵声,仿佛是当年被秦始皇封为五大夫的泰山松,和他身边那些亡故多年的大夫们,发出的幽幽哀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隔朝隔代的始皇帝,诗里诗外,不是滔滔江河的景仰之情,竟然是语带讥诮的设问:人死如尘埃,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奢费了那么多的金银,厚葬自己,如今又有何用哉?十五岁时的王维已经具有了被时下称之为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想意识,这在他后来所写的诗文以及书画乐作品中都有根脉,他对盛唐时的人文描述,尤其是在应制诗中,的确从中可以见出盛唐时帝王的排场以及社会的繁华气象,但他更加大量的是对自然山川河流田舍翁的独到的书写和刻画,时空的自然格局已经放大到宇宙,使人文社会的盛唐气象在自然风光的精深博大面前相形见绌。禅道智慧,佛家修习,已经使王维超越时空成为一个清醒的生态人。这就是王维比李杜等人超常的地方,他已经从红尘万丈中跳脱出来。他思想出世,行为却没有像陶渊明那样索性挂冠遁入田园,不顾妻儿老小,经常靠向朋友弯下腰来请求接济。王维对陶潜这一点很是不喜欢,王维有五弟二妹,一大家子,他是长子,身无长技,只会写写画画,他可以舍了自己却舍不下家人,不顾一切,只为博个有骨气的名头,他做不出来。这又是王维和陶潜以及李杜等人不同的地方。孰好孰坏在于不同人的理解。我个人觉得王维的这一点品质非常可贵,至少不自私,不为了图谋自己一时的痛快淋漓而长久的伤害家人的利益。所以我认为王维的这一点认知更接近社会人,他没有因为自己想当神仙而不顾家里的一切。
记者:作品以传的形式讲述了盛唐时代背景下王维的一生。请您简单勾勒一下传中王维形象的塑造。我在查阅资料时,看到有一种观点认为,在唐朝的诸多诗人中,最擅长表现盛唐气象的是王维,“三分诗坛李杜王”,请问您对这种说法认同吗?我们应该怎样理解王维的文学艺术创作折射出的盛唐时代光影?
哲夫:人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的动物,人是社会和历史的产物,是群体生物中的一员,随波逐流从来不可避免。王维生活意识的流动折射着初盛唐的河流,初盛唐的兴衰决定着王维的生活轨迹和命运的流向。主导这一切的并不是神灵,而是各种复合的社会和历史中人的因素。如同黄河不断改变流路,遵循的只是自然规律。我对传主的故事描述,生活轨迹,心路历程,个性形成,诗书画音律创作的成就,也是循着历史流路前行。初盛唐的龙船皇上是当然的舵手,水手长的声声鼓噪和划船者的个个发力,决定了这艘龙船必然要扯起诗歌的旌纛,并涌现三个初盛唐时最为杰出的扛旌举纛人:诗佛王维、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这样的排名不是出于我的偏爱,需要特别声明的是,我从小就是李杜的铁粉,对王维知之不多,王维虽然诗书画乐都有绝妙处,但他自身能吸引眼球的轶闻,比起李白和杜甫可谓不如。王维在唐朝时虽然名气比李杜要大许多,但他始终保持朴素纯粹的本色,不流于俗。这一点比起李杜和白居易等人就很是吃亏。例如,王维诗中几乎无一字写到同时代最大的“网红”杨贵妃,简直就是置若罔闻,视为无物。但李白和白居易最被时人称道的《清平调》和《长恨歌》,都是写杨贵妃的。连杜甫也写过相关杨贵妃的《丽人行》《哀江头》等诗,诗中虽然有赞美也有忧伤,但眼珠还是转了,不似王维如鲁迅说:最大的轻蔑是无言,甚至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记者:王维以创作山水诗出名,可能很多读者不了解的是,王维还是初盛唐边塞诗第一人,请您为我们介绍一下他是怎样驾驭和切换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诗风的?
哲夫:王维虽以写山水诗著称,但其游侠诗、边塞诗也不少。他的《从军行》《老将行》《陇西行》《陇头吟》等出塞诗,比初盛唐的边塞诗人早了好些年,而且几乎都很精彩,如《观猎》记将军射雕:“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当得起清代沈德潜在《说诗晬语》所评“神完气足,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盛唐诗中亦不多见。”王维21岁时取材《史记·匈奴列传》所写七言长诗《燕支行》,曰:“汉家天将才且雄,来时谒帝明光宫。万乘亲推双阙下,千官出饯五陵东。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赵魏燕韩多劲卒,关西侠少何咆勃。报仇只是闻尝胆,饮酒不曾妨刮骨。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麒麟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教战虽令赴汤火,终知上将先伐谋。”其《少年行》与此《燕支行》相映生辉,可谓合璧之作。王维也曾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去凉州,代表朝廷对战胜吐蕃的将士们进行宣慰嘉奖。荒漠大野上的逶迤长河如游龙远去。夕阳西下,若车轮大小的圆圆的落日,通红通红,流光溢彩,将天空和戈壁沙漠,烧灼熏染得如同一幅瑰美异常的油画,那种浓烈的色彩是王维从未见过的,也是盛唐时的水墨颜料所无法描绘的。这让王维更加惊叹大自然的神奇创造。大漠的寂静和旷达,已经超越了字义本身,无法用语言描述。在萧关驿站安顿后王维写下了《使至塞上》一诗:“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被王国维赞叹为“千古奇观”。随后又写了《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我想说的是,王维若不出使塞上又何以能写出如此的千古绝唱?用生态环保的语言来形容就是:这样的画面编不出来,保护自然生态环境要和深入生活配套使用,人是景感生物,存在决定人的意识,没有如此这般的存在,就不会有这些诗。
记者:《辋川烟云——王维传》中呈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王维的形象,这既是基于史实,也有您的合理想象。您在文坛几十年,著述上千万字,获得各类奖项与荣誉数不胜数。但是从早期的小说创作转入后来的生态环保题材的文学创作,深怀人文关切与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也意味着踏上了一条艰辛的道路。请您谈谈创作这部作品的感悟。
哲夫:王维并不完美,他可谓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处于矛盾甚至尴尬的状态,但这恰恰是他所以可贵的原因,因为他代表了真实。我这些年一直在吆喝生态环保,不曾放过任何一个表述的机会,人首先是生态人,其次才是社会人,王维便是如此。裴迪问王维何以未获升迁?王维以《酌酒与裴迪》诗答日:“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相交白头互相还要小心提防,权贵在弹冠偷着乐时也暗自心惊肉跳,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进取之心,这就是悲剧。人如同草木,雨过才能沾上恩泽,也如同花朵,欲开时先要看有没有春寒。我诗说王维的尴尬“尚气焉能追五柳,还须忍辱养家身”,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切都不由人。所以,我觉得王维内心柔弱无助如同现实中的我们,只能靠谴词造句来安放无奈和落寞,他渴望世人理解他在现实中的无奈和无助如同我们一样。弟妹长成后王维也老了,最后连安放他灵魂的辋川别墅和俸禄都捐给朝廷和灾民,家徒四壁。这是他最后的涅槃。以现代人的眼看取王维的一生,不说他诗书画乐的巨大成就,光是他终其一生的自律、反思,对社会、民生、自然的关注,就很具有现代感,离我们更近,因此也更值得我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