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里奥·贝内德蒂来说,《休战》引起的反响颇为神秘。自1960年出版以来,这部日记体小说再版逾一百五十次,被译成近二十种语言,陆续被改编成广播剧、话剧、电视剧和电影,其中由阿根廷导演塞尔吉奥·雷南执导的同名电影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而在贝内德蒂最初的设想中,《休战》与他之前的作品一样,面向的是乌拉圭本国的读者,更确切地说,是蒙得维的亚本城的读者。
“乌拉圭是世界上惟一达到了共和国级别的办公室。”在与《休战》同年出版的杂文集《麦草尾巴的国家》中,贝内德蒂曾这样写道。看似戏言,实则是他亲身经历过的真实。在广阔的拉丁美洲,乌拉圭并不是显山露水的国家,但在上世纪初,这个弹丸小国却有“美洲的瑞士”之称,社会发展程度可与欧洲比肩。“二战”结束后,原本倚赖农牧产品出口的乌拉圭经济开始转型,国家层面上的工业化为民众提供了大量工作岗位。在一个无数人尚于动荡中求生存的年代,这样的生活,于外人看来是安稳的。
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还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公务员之城”。《休战》成书的年代,城中公务员的数量比伦敦足足多出三倍。不少职员会比上班时间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只为在当天的工作中抢到一把椅子,因为雇员的数量比椅子多得多。
寻求官僚主义的庇护,过稳定的生活,在当时的蒙得维的亚近乎宗教。即便自幼以写作为志业,在这座城市长大的贝内德蒂也未能偏离这条既定的轨道。他十四岁开始打零工,十六岁为糊口中断了学业,前半生从事过的工作可以列出一份长长的清单:在汽车零配件公司从学徒一路做到部门主管,曾任国家统计局的公务员,既当过出纳、速记员、房产中介会计,也是英语和德语翻译、记者和杂志主编。
例行公事保障了生活,却无法带来平静。看着身边一个个聪慧、敏感的人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逐渐黯淡,贝内德蒂感到持续的不安。安稳自然不是幸福的同义词,在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人的内心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起床,电车,四小时办公室或工厂的工作,吃饭,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大部分的日子一天接一天按照同样的节奏周而复始地流逝。可是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浮现在意识中,一切就都从这略带惊奇的厌倦中开始了。”
《西西弗的神话》中“略带惊奇的厌倦”,也是《休战》的底色。年近半百的公司职员马丁·桑多梅打开了一个日记本,在临近退休的一年中记下生活中不足为外人道的瞬间。办公室生活的庸常与残酷,妻子去世后感情生活的长久空白,杂糅着爱意、隔阂与误解的亲子关系,与同事、友人日常交流中隐藏的暗涌……林林总总,拼贴起荒诞世界中孤独个人的情绪体验。
“如果意识不到(只是思想上,当然)我其实高于这种庸俗,可能我会更容易忍受自己的生活方式。知道在自己身上有——或者有过——达到另一种可能性的充足条件,知道自己高于——虽然没有太多——我那令人筋疲力尽的工作 ,高于我屈指可数的消遣,高于我日常对话的节奏:知道这一切其实对我的平静毫无帮助,反而令我感到更加沮丧,更加无力克服客观条件。”
平凡却不平庸,又因为不平庸而无法平静。桑多梅被日复一日的例行公事消磨,却仍然珍视自己的感受力和精神世界;不善于表达情感,习惯了以面具示人,但始终相信真诚的价值;逃不出时代的局限,无法摒弃主流社会的偏见,同时又有独特的看世界的方式、过人的洞察力和反思精神。对一个足够敏感、又有能力拆解敏感的人而言,在充满敌意的世界面前履行职责、守住底线、保全真诚,不啻于一场苦战。
除了对存在意义的追问,《休战》的动人之处还在于对爱情的呈现。阿贝雅内达的出现,使桑多梅发现原来自己在情感上并未干涸。两个拥有清晰自我意识的人,思想碰撞时获得的满足,灵与肉相遇时发出的叹息,逐渐跨越年龄的鸿沟,改变对感情的不愿定义,克服旁人的偏见,甚至缓解了在世界面前的孤独感。而这份爱情也伴随着不安和犹疑,令人陷入更深的无助,几乎无可避免地带来失去——不是一个角色失去另一个角色,而是一个人失去另一个人。
在青年贝内德蒂笔下,日常生活是与虚无对抗的漫长战事,而爱情与爱情带来的真正的沟通,是生命中能够发生的最好的事情。休战带来的平静转瞬即逝,余下的是不知如何是好,是更深的疏离。这种疏离感无所谓克服,只能描述,只能追问。或许,这描述,这追问,是惟一可抚慰这孤独的。又或许,我们与世界最真实的关系,正倒映在这些四顾茫然的时刻和心生恐惧的瞬间,如同贝内德蒂多年后在诗中写的:
如何调和/破坏性的/死的念头/与无法抑制的/生的渴望?//如何把/对虚无将至的恐惧/与短暂而真正的爱情/那侵略性的快乐/联结在一起?//如何用耕地/让墓碑失效?/用康乃馨/让钐镰失效?//人会不会正是那种种?/那场战役?
第一次读到《休战》是2012年的冬天,从书架上偶然抽出这本书时,并未想过它会带来如此强烈的情感体验。这不是之前所熟悉的拉丁美洲文学,不痴迷于精巧的结构和繁复的文本游戏,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遣词造句,但贝内德蒂平实准确的文字,犀利的笔触,以及字里行间对具体的人深挚的关心与理解,使我萌发了翻译这本书的愿望。感谢小艾,感谢作家出版社和这本书的责任编辑赵超老师,让《休战》的出版成为可能。也谢谢多年的邻居和好友Isabel,还有因疫情原因尚未谋面的两位乌拉圭朋友Celiar和Leopoldo,在我们居住的城市最惶然的日子里,仍然热情地为我答疑解惑。虽然桑多梅深信“每个人都只是地球上一个地方的人”,但作为贝内德蒂的读者,始终期待他笔下的蒙得维的亚人走到我熟悉的人们身边。译文不足之处,还望读者诸君指正。
(摘自《休战》,【乌拉圭】马里奥·贝内德蒂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