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的长篇小说《卧槽马》表现一个军转民之化工厂的前世今生和不断死而再生的历史命运。作家巧妙地避开工业题材的生硬冰冷,引入此前一批后现代女性作家经常使用、如今已然锈蚀的“身体”概念,向“身体”注入正面价值,为碎片化的工业题材赋予某种感性具象,以此具象作为引导作家把握题材的具形化道路,并为读者设置一种感知陌生题材的具体形象,触摸工业题材的人性底蕴,完成了对对象的表达。
化工题材身体呈现中的“人设”隐喻
化工厂是有身体的!这是作家前置于题材中的固执理念。正因为有了身体,杂多而冰冷的工业题材才具有温度,形形色色的个体故事才有发生的起点,性格和形象有了实在的依附,曲折的历史进程才有流变的渊源,故“身体”能将一切意指、意谓成功凝聚。
小说第一章名为“投产”,投产就是预投资。一方面描述工厂从百废待兴走上正轨,一方面叙述复杂人心,各色人等都在化肥厂预投的影响下进行自己的“预投”:姜大民的人情预投;吴英俊的知识预投;马海松、胡远成无意间的生命预投;还有小说述及的无数人预投。人性在种种“预投”中千殊万类,斑驳芜杂。他们的预投最终决定了化肥厂的身体命运和价值取向,如此,充满万千诉求的人之预投就成为企业肉身的“人设”隐喻。
初建的化肥厂带着一切新生事物的锐气一往无前,效益突出,福利优厚,无数人想方设法挤进化肥厂,企业从早期的800人迅速扩张到4000余人,新建的化肥厂在走过短暂的辉煌后从里到外、从形制到神魂过早进入衰败。为表现此“衰败”主旨,作者叙述胡远方设计搞残夜色玫瑰歌舞厅老板于天文,霸占了于天文的产业和老婆马雪花;叙述王怀亮与马海燕在磅房里偷情被老婆马海霞抓奸而鸡飞狗跳;叙述厂外的供应商经销商背着成捆的钞票,拿下了化肥厂各级干部,塞进劣质煤炭和大堆假冒伪劣用料,导致机器故障丧生失命;叙述化肥厂最终效益亏损,工资无法兑现,只能向员工许下一堆白条等等。化肥厂在残喘中终于停滞不前,而前述种种劣迹都表明化肥厂的衰败其实是人的衰败,道德败坏,欲望横张早已超过了企业的承受能力,企业的臃肿、低效、残喘、死亡精准地对应着人性黑暗,人性之不受羁勒的下劣败坏成为化肥厂身体变异的“人设”隐喻。
面对企业死亡、全员断炊的恐惧,化肥厂被迫“改革”,他们采取解构、消肿、盘活、增效的思路,首先解除黄正勇厂长职务,把他调到市委岗位,推举技术处长吴英俊任总经理;买断工龄,下岗分流,裁汰冗员。总之,一切以效益为目标,打破官本位、大锅饭体制,让企业轻装上阵,重塑企业肉身。改革必将触动部分人底线而激起反弹,但企业在求生意志驱动下更要从死亡绝地中反弹。小说叙述保卫处长张建新弹压了以楚大银为代表的下岗反弹群体。两种反弹相向而错位,同质而龃龉,“人设”至此指向了企业身体困境求生的张力隐喻。
绝地反弹的改革使化肥厂获得重生,重生后的化肥厂被灌注文化与精神力量,为因应此“重生”之义,小说重点设计了马雪花和黄正勇的故事。早期马雪花因倾慕胡远方的孔武有力,放任胡远方用车祸摔残自己丈夫于天文,引狼入室,但与胡远方多年媾合后,终于不能忍受胡的残忍虐待,她看透了一个强大身体里的道德低下、心性凉薄与精神荒芜,怀恋丈夫的温柔体贴,每日尽心服伺呼唤植物人丈夫,终于把丈夫唤醒,请来警察逮捕了胡远方。此中有两种重生:马雪花的心灵重生和于天文的生命重生;小说又叙述退休后的黄正勇在酒宴上被人讽刺自己对化肥厂垂帘听政,气急之下心脑血管病爆发,安上血管支架之后倍感生命宝贵,决意今后减少与化肥厂的联系,免遭物议,这是价值取向的重生。故小说用生命重生、心灵重生与价值取向重生表证化肥厂身体重生,表里相应,“人设”至此走向精神重建隐喻。
如上,小说描写化肥厂在时代境遇中的初生、衰败、改革、重生的历史命运,向其中注入预投、人性丑陋、绝境反弹和精神重建的价值意义,使人性与人的生活成为引导化肥厂命运的核心力量,“人设”达到了对化肥厂的多重隐喻效果。
再生:老鹰自我救赎的身体隐喻
泰丰化工公司虽绝地重生,但很快国家放下了对国有企业的抱养扶持,取消了优惠电价,煤炭价格上涨,化肥又因供过于求价格下滑,环境污染和罚款整改的通知使企业焦头烂额,成本过高而效益低下的现实再次逼使化肥厂在完全放开的市场经济中突围求生。吴英俊带团现场考查了黄正勇之子黄祖华就职的YH国际化工公司,从对方低成本高效益的视角反观化肥厂的高能耗低效益,倍感震惊!一则“老鹰蜕变”的故事使吴英俊决心不仅要带着化肥厂在残酷的市场中突围,更要将化肥厂运抵产业升级、自由发展的涅槃之境:老鹰一生的年龄可达七十岁。但当老鹰活到四十岁时,它的爪子开始老化。喙变得又长又弯。它的羽毛长得又浓又厚,飞翔困难。它要努力地飞到山顶,在悬崖上筑巢。先用它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喙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等候新的喙长出来。再用新长出的喙,把厚重的趾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当新的趾甲长出来后,又用它把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五个月以后,新的羽毛长出来了,老鹰开始飞翔,重新再过神鹰一般的三十年岁月。
老鹰蜕变的故事正是化肥厂肉身滞重和市场困境的现实写照,也将意味着化肥厂面临的艰难抉择。故“老鹰蜕变”就是化肥厂涅槃再生的绝好隐喻。吴英俊以此故事说服前厂长黄正勇不遗余力地帮助吴英俊转圜疏通各种人事关系,促成化肥厂与YH国际化工联合成立了“YH泰丰联合化工公司”。YH泰丰联合化工公司迁移新址、增加设备、创新功能、环保节能,花园工厂适时诞生,一个全新的具有国际品格的化工公司摆脱了政府的抱养扶持,终于能够自由自主地搏击于市场经济的残酷世界,是谓之化肥厂的“涅槃”。
为悟入化肥厂突围与涅槃的精神旨趣,小说继续“人设”理路,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别具匠心地设计了刘梦娜、艾新华、马海霞、黄正勇等人的故事,应和着化肥厂肉身的突围与最终涅槃。
刘梦娜:这是一个灵魂重生的故事,是绝望的人最终放过自己,让生命重新绽放的故事。化肥厂的突围具有刘梦娜式的解开制度、设备、功能、环境制约的枷锁,迎取发展自由,走向涅槃的价值意义。
艾新华:在化肥厂突围再生的语境中,艾新华结束多年牢狱生涯而迎来自由富足生活的故事更具有“人生命运升沉难料”的形而上神秘指谓。艾新华心灵是自由的,了无牵挂,心无旁骛,专心于当下、现在的重建,神秘的造物终于为其赋予自由富足,隐喻化肥厂以自由之心专意于突破当下困境必将迎来未来的涅槃。
马海霞:小说将精于算计的马海霞故事作为艾新华故事的对立面叙述,表明其算计人生终将落得空花泡影。艾新华替人顶缸入狱,终获富足自由;马海霞一家算计一生,只抓住空花泡影,命运看似升沉不定,但有一个基本东西永远不变:善良厚朴与否决定命运的苦乐沉浮。马海霞代表了一类以算计为价值取向的人生态度,正是这一类人造成了化肥厂的臃肿停滞,少年早衰,他们的算计在各级干部、各级岗位、供应商经销商身上都有体现,算计的结果导致早期化肥厂过早崩溃,昙花一现。在化肥厂中年突围、走向涅槃的大趋势大语境中,小说特别叙述艾新华马海霞两种对立价值的效应故事,表明了化肥厂走向涅槃应该做出的道路选择。
黄正勇:小说叙述黄正勇对个人、群体、社会、历史的关系有一种深度的生命领悟,正是从生命的自觉意识出发,随缘而动,做好自己应做的事,入世而出世。此种领悟在道家的“洒脱逍遥”和佛家的“出离尘累”之间,又不乏儒家的责任意识,是会通了儒释道三家生命观的“中道”。小说叙述黄正勇的领悟,就是为化肥厂突破重围走向涅槃标出了其抵达的精神高度。
小说在叙述化肥厂“突围”、“涅槃”进程时,虽继续前文的“人设”理路,但在“老鹰蜕变”之肉身重生的比喻前提下,多种“人设”已不仅仅具有隐喻功能,还意味着化肥厂发生蜕变已作出的价值选择:以刘梦娜之心放下企业的自我束缚,迎来生命的新境界;像艾新华一样以善良厚朴之心不计得失心无旁骛地专心突破重围,放弃马海霞式的利己主义算计;以黄正勇的中道之心笃定前行,既担待企业的责任使命又放下个人名声的得失计较。涅槃,不仅仅是化肥厂神鹰蜕变似的身体重生,更是一种高蹈逍遥的精神境界。
《卧槽马》用身体意识统御化工题材,描写化肥厂在时代风云中的兴衰,并植入丰富的人性故事,使“性格”不仅完成了小说本有的人物塑造之使命,更有隐喻化肥厂之初兴、早衰、变革、涅槃的意义提升效果。“身体”的设置为文本植入一种感知题材的具体形象,使读者得以触摸工业题材的人性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