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是人类艺术史不曾缺席的宏大叙事,但从来没有哪个时代的美术会如此有力地激励战士为和平而战,美术作品在此已不是历史叙事的见证者或追述者,而是艺术介入现实的历史参与者。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有两幅宣传画深入到战士们的行装和前沿阵地,这就是阙文的《我们热爱和平》和蒋兆和的《把学习成绩告诉志愿军叔叔》。这两幅画作曾广泛张贴在志愿军指挥机关、前沿坑道、野战医院等地,成为祖国和人民召唤的象征。甚至战斗出击前,战士们面对这两幅画作宣誓:“为了保卫祖国和平,我们与美帝决一死战,直至最后胜利!”而这两幅宣传画,都没有直接描写战争或刻画战士,而表现的只是祖国少儿在安宁的日子里用功学习、放飞白鸽,他们的恬静、甜美,成为召唤战士们英勇战斗的无穷力量。
的确,美术的介入与鼓舞是深入到朝鲜战场上的,几乎任何部队都活跃着美术兵、美术队的身影。我军自创建始就十分注重美术工作,井冈山根据地的开创就包含军队美术宣传。解放战争时期,军队美术工作更为活跃。最突出的案例是第二野战军解放四川时,重庆艺专美术科的全体学生全部入伍扩充到第12军文工团美术队。这支美术队于1951年跨过鸭绿江,他们在连队、阵地上绘制连环画、幻灯片,使身边英雄事迹得到及时宣扬,大大鼓舞了作战部队的势气。如创制于阵地的连环幻灯片《爆破班长邓祥林》所描绘的爆破英雄故事在战士们中间广为流传。何孔德就是这个美术队的重要成员,他和曹增明创作的《坑道战斗十昼夜》,表现了14名志愿军战士坚守坑道十昼夜、四五天滴水未进而毙伤3万敌人的战斗奇迹,十分具有感染力。他在前线创作的《雪山抢救》《二级战斗英雄杨国良》,是最早表现上甘岭战斗场面的画作,他也是第一个用油画描绘在烈火中牺牲的邱少云英雄形象的画家。后来查证,第12军美术队入朝20人,停战前还剩一半,回国时已不足四分之一。除被调出的,其余是战斗减员,负伤5人,失踪1人。应当说,他们既是美术工作者,更是战士。其他留下名字的美术兵,还有罗继五、哈琼文和曹振峰等。作为志愿军总部军人俱乐部美术组长,罗继五在战地绘制了《抢修清川江大桥》《坑道出击》和《前线电话兵》等。日后在水彩画上取得很大成就的哈琼文,也经历了朝鲜战场的洗礼。他大学毕业不久即随志愿军铁道兵团赴朝,他创作的《铁道侦察英雄阎万库》因有切身体验而刻画了雪地阳光反射到英雄脸庞上的绚丽光色。作为《战友》出版社的特派记者,曹振峰用画笔速写了特级战斗英雄黄继光献身的阵地。他创作了40幅的《铁血山》,反映志愿军一个机炮连如何突围歼敌的英勇故事。
朝鲜战场上不止活跃着部队美术兵,一些专业院校美术家也踊跃报名赴朝。譬如中央美院教师伍必端报名要求作为《人民日报》的特约记者奔赴朝鲜前线,为《人民日报》连续画出了实录性的战地速写。这段战争经历让他终生难忘,此后陆续创作了宣传画《感谢志愿军叔叔》、年画《中朝人民并肩作战打击美国侵略者》、套色木刻《歌唱祖国》和油画《上甘岭保卫战》等。1952年3月全国文联组织了以巴金为团长,葛洛、古元为副团长的朝鲜战地文艺访问团。其中有古元、罗工柳、高虹、辛莽、郑西野等美术家。他们来到前沿阵地为战士们画像,体验坑道生活,搜集创作素材。古元连续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具有黑白木刻味道的速写《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英雄的朝鲜前线运输线》和《祖国人民亲切的慰问》等。人们记忆最深的是他在朝期间画的一套志愿军战士与朝鲜乡村素描,其人物姿态的真切生动、笔触的细微深入、形象的洗练简洁,莫不具有米勒的淳朴与单纯。回国后,他创作了《写给敬爱的毛主席》《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在战斗的空隙》和《在和平的土地上——朝鲜停战后第一个春天》等木刻。其中,尤以《在和平的土地上——朝鲜停战后第一个春天》最为知名。画面以一种特别日常的视角,描绘了志愿军战士与朝鲜农妇清理弹坑、耕田犁地、开始战后第一个春播的和平情景,以小见大地揭示了停战给朝鲜人民带来安宁生活的深刻意涵,作品所着意渲染的“第一个春天”,也让人们对朝鲜的未来充满了憧憬。战地美术工作者以他们的画笔对战场的描写与对志愿军战士的塑造,是最感人最真切的战地视觉记录,那是任何照片或再度创作的图像所不可替代的一种艺术见证。1953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朝鲜战场素描集》,收录了古元、邵宇、郑西野、罗工柳、高虹、辛莽、陈兴华、伍必端、侯一民等赴朝创作的珍贵战地素描。
战争与和平的相互交织成为那个时代特有的社会氛围。战地美术工作者传来的战地速写和国内和平建设的画面相互映照,而动员、激励人们支援这场正义之战的画作如潮涌一般声势浩大。徐悲鸿赠《马》鼓舞战士,在他的示范下,中央美院正式成立了“抗美援朝美术创作委员会”,所有的人物画家都自觉行动起来,漫画家叶浅予、张仃、韦启美等创作了连环漫画。中央美院研究部还编印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宣传画选集》,其中收录的多人合作的宣传画,最能显示那个时期美术家对于这种热潮的积极参与。如张仃、李苦禅、董希文、黄均、李瑞年、田世光、滑田友、邹佩珠、李可染、吴冠中等合作的《朝鲜人民军中国人民志愿军胜利万岁》,徐悲鸿、李桦、夏同光、冯法祀、陈晓南、艾中信合作的《还要给战争贩子以更严重的打击和教训》,王式廓、周令钊、洪波、伍必端、梁玉龙、顾群合作的《人民踊跃支援前线》,吴作人、张光宇、蒋兆和、韦启美、叶浅予、罗工柳、胡一川合作的《让帝国主义者在全世界人民的面前发抖吧》。中央美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院)也在一周内突击完成了140余幅宣传画、连环画和漫画,分别张贴在杭州市内各主要街道。
应当说,漫画、年画和宣传画是这一运动最主要的美术体裁。方成、钟灵创作的《照样的阴谋》是《人民日报》发表的第一幅抗美援朝漫画。华君武、叶浅予、张仃、蔡若虹、鲁少飞、米谷、方成、钟灵和丁聪等都是这一运动特别活跃的漫画家,他们的画作对于揭露美帝国主义的侵略面孔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正如王朝闻所评价的,他们的漫画“尖锐地从现象中揭发本质,激励和启发群众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思想感情,动员与组织群众投入抗美援朝的神圣斗争”。20世纪50年代初,正处在新年画运动蓬勃兴起之时,抗美援朝题材是新年画运动最鲜明的时代主题,一批新年画脱颖而出:邓澍《保卫和平》、阿老《中朝部队前线胜利欢歌》、陈白一《崔莹会见罗盛教的双亲》、张碧梧《志愿军凯旋归国》、王绪阳《报告朝鲜前线的胜利》和谢之光《授勋彭德怀》等,都是其时影响广泛的新年画。正是这些题材赋予了新年画以时代变革的思想内核。
与新年画运动相对称,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时尚女性等月份牌式旧招贴画的改造,也因抗美援朝题材的创作而使宣传画获得彻底改观。1950年10月,为动员号召人们抗美援朝很快就促生了一批宣传画。其中既有通过控诉侵略者罪恶的萧肃《扑灭战火,拯救和平!》、方灵《正义的绞索在等待着他们!》,也有从和平生活的情境来激发人们积极参加抗美援朝运动的蒋兆和《把学习成绩告诉志愿军叔叔》、彦涵《我们衷心热爱和平》和阙文通过照片拼贴创作的《我们热爱和平》等。本文起笔提及的《我们热爱和平》以两个活泼可爱的怀抱和平鸽的儿童形象向人们揭示了为和平而战的正义性质。此作曾用宣传画、年画、少儿画片等多种形式出版发行。据统计:自1952年10月到1957年9月,5年之中先后再版重印47次,仅对开宣传画就重印26次,印数达240余万张。蒋兆和的《把学习成绩告诉志愿军叔叔》创作于1953年儿童节,由齐白石亲笔题款,参加了1955年的第二届全国美展,画面用国画表现的现实人物形象,体现了其时将写实素描与传统笔墨相结合的国画改造运动的时代特征。此作单幅印刷近30万张,许多志愿军战士随身携带,甚至身负重伤时看到此作而备受鼓舞,似乎随时感到祖国孩子对他们的关切和信赖。
战争结束进入和平时代,有关这场战争的历史叙事也开始呈现在一些大型油画创作中。曾亲临朝鲜战场的高虹,回国后为吕佩快板书《神枪手》创作了一套素描插图;1957年他在中央美院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毕业,创作了描写战争给朝鲜人民带来深重创伤的《孤儿》,显示了从战场描绘向对战争反思的人文转型。朝鲜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尽,但作为经历过战争的画家仍然沉浸其中。1984年,高虹创作了油画《祖国永远怀念你们》,表达了朝鲜战争结束后,彭德怀视察战地,向志愿军牺牲将士致敬的深情。曾参加志愿军的柳青,1962年于中央美院油画研究班毕业时,创作了《三千里江山》。朝鲜三千里江山的男人们都上了前线,后方妇女们自愿挑起给养、运弹药的重任。画面富于诗意地描绘了一群身着白色衣裙的朝鲜女性,趁着月色,头顶弹药箱奔走于弹坑累累、冰峰雪谷间的情景,她们眼中流露出坚定勇敢和对祖国山河无比挚爱的神情。作为抗美援朝的一个美术兵,何孔德目睹了战争的艰苦和残酷,1957年他的“马训班”毕业创作《祖国来信》,以情节性画面展现了志愿军战士在坑道里读到祖国人民来信时的激动与感奋。他是最富盛名的军史画家,此后创作的《枕戈待旦》《上甘岭阵地》《并肩作战》《出击之前》和《彭德怀司令员在朝鲜前线》等,都可以说是最富史诗性的抗美援朝题材巨作。有关这场战争题材的大型创作从未间断,从上世纪50年代末一直延伸到今天:胡悌麟《孤儿》、向天野《抗美援朝二次战役》、万今声《中朝会师》、范迪宽《英雄阵地上甘岭》和孙立新《激战松骨峰》等,都是仍在时间之轴中延伸的视觉史诗书写的画卷。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首穿越时空的嘹亮歌声,似乎已定格了人们对于那场战争的时代记忆。从1957年第一届全军美展侯一民创作《跨过鸭绿江》始,此后创作的抗美援朝题材几乎都以鸭绿江铁桥为这场战争的视觉标志。1977年郑洪流创作了《跨过鸭绿江》,2009年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由吴云华创作的抗美援朝选题仍选择以这座铁桥为背景而画出了《跨过鸭绿江》。那场战争的硝烟虽已久远,但这座铁桥所经历的炮火,所凝聚的中朝人民的友情已成为美术作品重现这场正义之战最经典的叙事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