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人类总是习惯依靠旧事物来思考新事物,因此,当试图定义某个事物时,人们首先需要将它置放回属于它的时空中,寻找它的先祖(和后辈)。从这个层面讲,波兰作家扬·波托茨基的《萨拉戈萨手稿》虽然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也足够离奇。
扬·波托茨基生活的年代比巴尔扎克、雨果、狄更斯等作家早整整半个世纪,他的作品显然偏离了那个为现代读者所熟知的欧洲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文学传统。如果一定要为扬·波托茨基的《萨拉戈萨手稿》寻找文学先祖,会发现一个成分复杂的配料单: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薄伽丘《十日谈》、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部分的乔纳森·斯威夫特……以及最重要的,属于扬·波托茨基的独家秘方。对于这位波兰贵族,我们仅能通过简单的生平介绍来猜测一二:许多跨学科头衔,创办过出版社和自由阅读室,波兰第一个乘坐热气球升空的人……一个学识渊博、思想前卫、追求自由的形象跃然纸上。然而,在《萨拉戈萨手稿》中,他将读者引向故事最古老的起源:人类围坐于篝火边讲故事的原始时代。事实上,这也是《萨拉戈萨手稿》中大部分故事的发生场景——荒凉山谷中偶然相遇的旅人,在茶余饭后,讲述自己的故事。
不妨模仿扬·波托茨基的叙事方式来介绍《萨拉戈萨手稿》:这是一本关于故事以及故事所有形态的多层嵌套故事书。其中,最主要的线索是青年阿方索的历险故事。顺便一提,历险故事是故事最古老的形态之一,一些古老的洞穴壁画(比如拉斯科岩洞)就总是在讲述人类历险故事,为了向后代传递教训或警示。然而,扬·波托茨基显然对故事有更大的野心。在阿方索的历险中,一个个怪诞离奇的情节先后展开:幽灵现身,魔鬼附体,宗教裁判所的威胁,强盗的劫持,卡巴拉秘法师的邀请,偶遇吉普赛族长,一方面,主人公遭遇的经历亦真亦幻,让人如坠雾中;另一方面,每个角色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然而,每个故事却并不在自身范畴内终结。尤其是上半部分,读者会追随强劲的叙述动力陷入层层嵌套的叙事迷宫,故事的言说看似无穷无尽……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看到故事的全局。
在阿方索的历险开始前,便有种种故事(历史和民间传说)的幽灵统摄着这一荒凉的山区。阿方索一踏足此地,便丢失了两个侍从,接着,又在传说“闹鬼”的客栈经历了不可思议的一夜,清晨,阿方索发现自己被扔在挂着尸体的绞刑架下。而救助阿方索的隐修士借用一个被魔鬼附身的人的故事证明了魔鬼的存在,似乎魔鬼总是通过“梦”(故事的别名)来蛊惑人心。隐修士想要了解阿方索的故事,为他的灵魂提供进一步的救助。然而,在阿方索的“梦”中,两位美艳的表妹要求阿方索:不要把梦中遭遇告诉任何人。此时,魔鬼的“梦”和现实(由众多故事构成)形成了两种对抗的力,这两种力量始终陪伴着阿方索的旅途,并成为贯穿《萨拉戈萨手稿》所有故事的核心张力,一直持续到全书末尾。
告别了隐修士,故事过渡到了第二部分。阿方索遭遇宗教裁判所的酷刑威胁,这时,强盗佐托突然现身,解救了阿方索。我们早已在传说中听过他的故事:正是佐托的罪恶行径导致了这个山谷幽灵横行的恐怖境况。而当佐托开始讲述他一生的故事,我们看见,故事最开始的道德判断被颠倒了:恶行变成了英勇,恶棍变成了英雄。可以说,这部分是关于故事的“讲述者”的,当讲述者的身份不同,故事会变得截然不同。反观我们的传说和历史,也是某个人(阶级、群体)所讲述的——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怀疑所有故事的真实性。
接着,带着对“故事”的怀疑,读者陷入了更密集的故事风暴。故事叙述者变得多样,故事材料和讲述技巧更丰富(吉普赛首领的故事),并产生多种故事变体(几何学家贝拉斯克斯的故事、犹太浪人的故事),甚至是关于“故事”的故事(布斯克罗斯的故事、迭戈·埃瓦斯的故事)……
其中,吉普赛首领的故事占据了本书的很大分量,这个神秘的流浪者擅长以多层嵌套的结构讲故事,在最极致的情况下,故事嵌套了五层之多,即A说B说C说D说E曾经经历过这样一个故事。作者甚至借故事中的利百加之口抱怨这一点:“像进入迷宫一样,听得不明所以。”然而,每个故事都像一条河流,携带着一个独特的世界,随着讲和听,无数河流在各自的领域运行、偶尔汇聚、再度分离,故事的众多河流共同构成了人类命运的网络。我们看到故事强大的生命力,从人类的历史记忆一直奔流到当下,换句话说,故事是人类的基因和命运,故事创造了人类的生活。因此,即使人们“听得不明所以”,每一天,依旧会迫切地等待着吉普赛首领的故事。这么看,吉普赛首领讲述的布斯克罗斯的故事就变得极具讽喻意味:一个沉迷故事的人,从小以探听别人家的故事为乐趣,听故事成瘾,也编造故事,因此被人疏远、嫌弃、唾弃,但也得到金钱、勋章和荣誉……故事中有人类需要的一切,但当人类对故事成瘾,故事便成了我们的“原罪”。正如在基督教背景下,人也总是借助故事(亚当和夏娃)来理解“原罪”的。
如果说吉普赛首领的故事仍在关注叙事本身,那么,几何学家贝拉斯克斯的故事则颇具“现代性”。比起故事的情节本身,贝拉斯克斯更着迷于知识、规律、秩序。他试图从万事万物中总结出抽象的公式,甚至从他建立的“体系”去解构故事。贝拉斯克斯对自己的故事都心不在焉,他是故事的局外人,是故事的观察者和评价者,他超越了故事本身的维度,单独构成了另一种声音。这层虚叙事的故事维度蕴涵着现代小说的萌芽。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类一直通过故事加深对世界、对他者的理解。直到人类冲破历史和宗教的迷雾,掌握了现代科学,故事的力量才被减弱……时至今日,故事的传统日渐式微,文学叙述不再是人类生活的中心。而在贝拉斯克斯理性的叙述中,潜伏着故事的衰败之音。
另一则比贝拉斯克斯更加极端的“愚痴者”的故事,则出现在吉普赛首领讲述的嵌套式的故事中。迭戈·埃瓦斯智识过人,为知识献出一生,耗时数年著书《论一切可被认知的事物》,却意外遭到政治迫害,又付出几十年时间,撰写了一套100册的百科全书(作者在此炫技式地罗列了这100册百科全书的标题),完成工作后,被命运捉弄,被书商忽视,多年的工作最终化作尘埃。经历这一切后,智者不再信神,在病痛和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对于书中的听众而言,贝拉斯克斯的故事是无聊的,但这个故事却对称于世界的真实变化;而迭戈·埃瓦斯的故事则是可悲的,但这个故事却对称于作者的真实处境。一本百科全书,就是世界的一个倒影。从某种程度上,《萨拉戈萨手稿》也可以被理解为一本百科全书,关于故事的百科全书,它涉及三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跨越数个世纪(犹太浪人的故事),分布于整个欧洲大陆,人物涉及女王和大公、贵族、平民、流浪汉……迭戈·埃瓦斯想要通过100卷《百科全书》穷尽世界,而扬·波托茨基想要通过《萨拉戈萨手稿》穷尽故事。这些故事没有单一寓意,不为道德劝诫,不评判人性好恶。故事里有一切,而《萨拉戈萨手稿》里有故事的一切秘密。
扬·波托茨基扮演着所有故事的上帝角色,潜心设计出这部关于“故事”的故事书。正印证了《萨拉戈萨手稿》中,诸多宗教故事有一个共性:神以言创世。然而,主人公阿方索最高贵的特质,却是“不言”,是抵御向他者讲故事的诱惑……荣誉是虚妄,美德如浮草。因此,这本故事书其实有它反对自身的一面,通过这种“不言”,阿方索拒绝了世俗意义上的救赎,却成全了真正的“信”——不信之“信”。
但也别忘了,故事的最外层,那位发现手稿的法国军官却是因为《萨拉戈萨手稿》而得救的。所以,阿方索能够“不言”,但作为作者的扬·波托茨基却显然无法拒绝故事的诱惑,虽然在完成书稿后,和迭戈·埃瓦斯一样,扬·波托茨基也苦于贫穷和病痛的折磨而自杀,他生前所著的《萨拉戈萨手稿》的手稿(仿佛一个恶毒的玩笑)亦蒙尘近200年,被遗忘,被抄袭,直到1989年才终于出版了全本。而今天,当我们隔着语言的障碍翻开这本书,发现它依旧富有魔力。它诱惑,它撒谎,它设下圈套,它惊心动魄,它欲语还休地诉说着故事从人类童年到遥远未来的无穷魅力。这是属于“故事”本身的历险和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