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中国古典传统的切割太果决、太仓促,尽管有其时代和文化因素,但从结局来审视,仍然不能不说有诸多遗憾。从某种程度上说,在区分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的传统差异问题时,人们还始终沉浸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伟大荣光中。而西方对于中国文学传统的认知也很大程度上停留在中国曾经的古典高峰上。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即在于双方都认为是这些作品代表了中国的文学传统,承载了中国文学异于西方文学的元素。因此,我们应该努力做一种深入的探索,在当代文学中建构并突显中国文学传统资源,使其成为与世界文学对话的一种方式。
古典意境,一个强大的“语言场”
对于传统文化资源的征用,庞贝的《无尽藏》可以说是达到了某种极致。无论是在题材、语言,还是在结构、意境等方面,这部作品都有精心的构思和布局,这是以现代小说技巧营造的古典迷津。
《无尽藏》在选材上以南唐历史为中心,以南唐名将林仁肇为引子,以“三联谶图”为勾连情节之楔体,以《韩熙载夜宴图》及其所环绕的“地理”场域为布局,以象征皇权的玉玺为最终之“伏笔”,演绎了一出“天雨粟,鬼夜哭”般的惊心动魄的兼具政治、历史、武侠、玄幻影子的复仇“故事”。从题材的拾取而言,它是一个古典叙事,然而却以悬疑为旨归。此为第一层迷津。
在小说中,“无尽藏”有多个“指代”。首先,它是韩熙载府邸中湖心岛上一个储藏财物的处所,是一处房舍,这是物理的意义;其次,在谈到它作为房舍时,有一个引申:“佛性无穷,妙用无边。岂止是一处房舍……众生无尽,世间无尽,发愿无尽。”可见,它亦是一种象征。再次,它是一个比丘尼的法号,当然,这个比丘尼的身份很不一般,她是当年最早为六祖慧能实施供养的人,因此,应该说它还有一种更深刻的意旨在里面。当然,这只是作者在作品中所显现给我们的。其实,“无尽藏”所包蕴的内涵和能量远远不止这些。“无尽藏”本身及其外延是一个虚虚实实的存在。每一个接受者在阅读这部小说时都会读出更多的东西,她只是一个意念的引子,它的能指“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我们很难以精准的意识体验来阐释它。这是第二个迷津。
在“今版卮言”中,作者以同学小林之名交代故事的出处,并且不厌其烦地以“小林说”等方式来实证故事的真实性,比如以《建阳林氏宗谱》的叙录来证实小林家族的始祖为南唐名将林仁肇,以确证《无尽藏》是其家传至宝;此外,小说中还以国家图书馆古籍部权威专家的鉴定确认《无尽藏》的版本为明刻版的“麻沙本”,以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的考证报告证实《无尽藏》所写为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末年的史实,甚至以其中描写的某些社会、文化细节与史书中记载的南唐的真实“存在”的契合如一来确认《无尽藏》这部古书的真实性。作者甚至还以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先生的弟子沈津的名义鉴定《无尽藏》为“家刻”,在小说的最后还附上了明刻版的钱牧斋所写的跋。并且作者还言之凿凿地指出,我们读到的小说正文为小林用半年时间所翻译的《无尽藏》的现代白话文,还特别强调是其“直译”,是一部值得信赖的“信史”。小说中的人物亦是如此,林仁肇、徐铉、韩熙载、李后主等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甚至《韩熙载夜宴图》的绘者以及画中的人物在小说中也都找到了对应的历史“存在”,即使像“鹤发鸟爪,姿首摇曳”的耿炼师也以文献实证了了历史上确实存在其人。然而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们又分明感觉到自己沉浸在了“故事”的跌宕起伏和玄幻的氛围之中,深感它与真实的历史叙述有很大的差异。此外像史虚白、秦蒻兰、樊若水、耿炼师等人物,则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但在小说的叙述中,他们又是作为真实历史存在的人。很显然,小说在叙述上采取了一种虚实相间的处理方式。这些虚虚实实的交织处理,也为我们留下了值得探寻的迷津。
从语言上来审视这部小说,它的古典特质也扑面而来,但其间所洋溢的义理又不能仅仅用语言的结束来完全耗尽,其实这又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特质”所在。首先,“无尽藏”三个字本身即是一个很强大的“语言场”,其所包含的艺术能量之丰富完全无法以有限性的语言来进行读解;其次,小说在叙述上,语言朴实典雅,精练、婉约,但又文采奕奕,具有很强的审美性。再次,小说中那些涉及诗和中国文化的语言,充满了诗性的光辉,处处涤荡着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让我们深陷“为美而想”的境地。这是小说语言的迷津,所谓“回归典雅的文学语言”“让古籍里的文字活起来”都是对这一迷津的某个层面的概括。
现代叙事,多种类型的超越
《无尽藏》虽然处理的是古代故事,但是又处处挥洒出现代叙事的境象。这种境象的营造,主要展现在作者对小说类型的综合化、结构的幻化、风格的迷离化以及建构当代小说新气象的匠心化等方面。一些媒体和批评家的称述,如“穿过古典场域的现代小说”“好小说的美学配方——当博尔赫斯遇见福尔摩斯”“文学的魔法师”“中国体裁、国际表达”等都是对这一境象的美妙概括。
接受者很难以某一种类型来界定《无尽藏》这部小说。它对于类型的囊括,实在是太多了,举凡政治、历史、武侠、玄幻、穿越、悬疑、推理、间谍无不网罗,所以从类型上言,它是一部综合化的小说。尽管它在这方面的开拓不是最早的,但在综合的力度上,它却是最强大的。而且,如果单就某一个类型看,《无尽藏》对于当代小说都有一定的超越。
从整体上看,《无尽藏》以现代的叙述视角导入古典的情节建制,是一部嵌入式的小说。从故事的主体看,它以人物为单元,穿插情节的演进,连环击打,但又不仅仅局限于以人物为中心来进行叙事。从现代小说的结构视野看,它体现出了博尔赫斯和艾柯的写作传统,邱华栋和麦家都曾指出过这一点,认为这部小说弥补了博尔赫斯的遗憾。审视这部小说的结构,无论认为它是从时间迷宫转向空间迷宫,还是从空间迷宫转向时间迷宫,还是它在时间迷宫与空间迷宫之间相互转换,其实它都体现出了一种幻化的趋势,它的结构不是单一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这在中国小说史上似乎还没有前例。而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在这方面本来有清醒的认识,他有如此进行建构的意识。
《无尽藏》在风格上以古典的雅致与瑰丽之风为主导,对传统汉语有一种魅力性的呈现,但是在叙述上又处处营造出现代小说的诡异之风。其实,从古典的角度看,作者在语言和想象力上即流露出了迷离之感。庞贝在小说写作的过程中,非常注重语言的暗示性,同时也注重对“有根性”的想象力的发掘。加以小说中对推理、悬疑等现代文学观念的渗透,以及他对人物、情节的神秘化处理,对环境的幽深化渲染,小说中这种倘恍的境界便又深入了一层。因此,《无尽藏》从风格上而言是既传统又现代的。
作者曾经坦言,在建构《无尽藏》时心中装着博尔赫斯,对于博氏的智慧、神秘与简洁情有独钟,并且似乎有超越的野心。从这一方面看,我认为作者对当代小说或许有失望之心,为此他想通过对一种理想小说的建构来开拓当代小说的新气象。小说的写作历时5年,几易其稿,作者是用匠心来经营的。陈子善先生说:“《无尽藏》有作者的寄托在里面,有他的雄心在里面。他要探索中文白话小说创作在当今时代该怎么做,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跟中国古代的叙事文学之间能够接轨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无尽藏》虽然写的是古典题材,在语言、故事情节、意境等方面也具有很强的古典性,但它在本质上却是现代小说。《无尽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的契机,那就是中国当代小说在镜照古典时所进行的写作还有多大的拓展空间。
《无尽藏》既有传统性又具先锋性,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从研究的角度而言,它打破了传统视野中小说的许多界限,为丰富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积累了经验,给接受者带来了惊喜,让学界对中国小说及其命运不得不重新进行反思与审辨。它的价值是巨大的。这类小说的出现,应被当作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现象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