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罗周编剧、济南市京剧院演出、国家艺术基金滚动资助的新编历史剧《大舜》讲述了一代贤君大舜的传奇经历,该剧选取了大舜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片段,将一段缺乏详细文字记载的上古历史,以全新的视角演绎,结合合理的历史想象、真挚的情感抒发、高远的意境升华,配合以演员精湛真诚的表演、精致适度的舞美服化,让观众在娓娓道来、亲切质朴的艺术氛围中得到一份宁静致远的艺术滋养。该剧在时空叙事结构和内在节奏、审美意蕴等方面,立意高远,体现出主创较为自觉的艺术审美追求。
穿越与回眸——时空穿梭的叙事结构
和传统戏曲的线性叙事结构不同,该剧采用了倒叙和插叙等叙事方法。因为叙事结构安排精巧,无论是少年时光的倒叙,还是壮年时的几段插叙都显得井然有序、章法鲜明。
印象较为深刻的一段倒叙是在开篇,年已九旬的舜,在弥留之际穿越时空,回到了生母坟冢前,遇到了少年时的自己。这段看似跳跃的时空交错,并没有让观者产生荒谬之感。颇有帝君之风的晚年舜,以慈祥温润的风度,在历史时空里,与青葱蓬勃时的自己相遇。经历过历史风雨和人生洗礼的老年舜,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回顾人生,安慰记忆中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少年自己。这段戏不仅是整剧的开篇,更是以一种过来人的视角,反观自己的家庭出身和命运安排。坚韧的舜,接纳曾经受伤的自己,让心目中童真时代的自己获得心理安慰,进而让治愈后的自己以一颗博大的胸襟迎击人生更多的挑战。他没有因原生家庭的不幸、个人命运的乖舛而被消磨掉内心的宏大志向,他没有被仇恨扭曲丧失内心的温情,相反,他日后用表里如一的德政来引导他人,用真诚的亲历亲为来感化万民,正因为他内心时刻用远大志向和记忆中的亲情乡情滋养自己、抚慰自己,才能在逆境中有这份宽广的胸怀,在权力的“术”之上,还有一份仁君之道。舜内心多年珍藏的乡亲、亲情,是他历经风雨、通达世情之后的豁达悲悯。他以失去母亲又遭受虐待渴望亲情的苦命人视角,来体察天下万民。失去贤明首领引领的黎民,正是严酷自然生存环境中,需要启迪民智的“精神孤儿”,他们迫切需要引领者胸怀一颗体恤悲悯、坚毅不折,不向愚昧懒惰等人性弱点妥协的强大的内心。
再如,大舜命禹摄政的这段插叙,当众人质疑甚至提出反对时,舜反问禹的意见,以观察继任者的德行,当听到禹的应答与自己当年的回答相似时,又恰逢天降吉雨,舜顺势授予禹摄政大权。表现这段力排众议与突降甘霖的巧合,并非是为了表现古人感应天地的迷信,而是大舜借天地之口来树立继任者的权威,减少权力交接的摩擦,看似不经意的插叙回忆,蕴含了抓住时机顺势而为,用人不疑的勇气和魄力。
浓缩与留白——神话传奇的铺陈演绎
大舜作为上古神话人物,流传于文字的记载寥寥,如何将有限的文字记载,演绎为具体形象的艺术形象和舞台叙事?这些难题考验着主创的历史思维格调和审美品格。如果任意添油加醋、拘泥于细节想象,会显得缺乏依据,失去远古历史的深邃感和高远的格调;如果叙事过于粗疏匆忙,则会让人物形象不够饱满立体,失去了舞台演绎的血肉充盈之感。
该剧的叙事经过精细打磨,采用了两条并行的截然不同的叙事笔法:浓缩与留白。在精雕细刻、发乎精微和写意泼墨、涤荡心神之间,把握住了较好的平衡,整体的审美格调显得松弛淡泊而不失高远,重点处浓墨有力又不过于拘泥刻板。这种叙事力道的把握,颇见编剧艺术创作功力和审美旨趣。
比如,对于少年舜不幸的家庭成长环境,主创并没有让舜直接面对自己的盲父继母,而是采用间接叙事的方式来简略展现,让少年舜的悲愤更多寄托在去广阔天地洗礼的大心胸的视角下,而不拘泥个人得失的小恩怨;再如,记述唐尧微服暗访青年大舜,以天下大义来考察他的这段重头戏,则采用了一波三折,起落转呈的较为精雕细刻的叙事手法,听闻鞭牛——详问端倪——暗生欣赏——探明身份——许配王姬——含愠诘问——假意放弃——听闻心迹——郑重授命,这一场戏串联了上述几段颇有戏剧性的戏剧冲突,把唐尧对舜德考察——满意——复疑——再次考察——最终授命的波折过程充分展开,合情合理又符合人物身份、性格特质和当时合理的情绪反应。在缺少史料记载的历史空隙里,以共通的人情世故展开合理的历史想象,填充了历史叙事的鲜活骨肉,为远古传说的人物描摹上了生动的性格色彩。
此外,该剧选取了大舜人生中几段最有代表性、最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大跨度的时间段间隙适度留白,让观众根据不同年龄段里,具有高度典型性事件的舜的言行,来自动脑补他这些年的人格成长和精神历练过程。晚年的大舜好像浓缩沉淀了以往历史瞬间中每一次厚积薄发的精气神采,就像一位重新出发的老将一样重整军容,蓄势待发,丝毫没有衰败感,反而有种雄浑有力的悲怆感。在这个处理上,演员的精神气韵把握得较为到位,领悟得较为深刻。
升华与羽化——传说英雄的精神之旅
英雄成长之旅的故事容易落入既有叙事模式的窠臼,或过度神话或落入刻板套路,而本剧则采用了双线叙事线索,来交织呈现大舜的英雄之旅。一条是外在的显性叙事脉络,贯穿大舜从少年到青年、壮年再到老年弥留之际的明线叙事。另一条,则是弥留之际的大舜回顾一生的灵魂之旅。
正如最后一场的台词所反复提示的,大舜的一生,始终在行走,在追寻一个终极答案:在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为万民谋得安宁栖身、繁衍之所的终极解答之道。少年时,他逃离家庭苦海;青年时,他谋求富足栖息之地;壮年时,他探索公正济世之法;晚年时,他反思普适绵延之道。大舜在这一次次往复回顾的灵魂之旅中,咀嚼着艰涩的人生况味,承担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精神之苦,不断行走、探寻、攀登,栉风沐雨,以天地为家、星辰为伴,将黎民苍生作为其精神后嗣。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依然没有停下艰辛的探寻脚步,依然带领后继者,继续攀登精神的高峰。
剧中,大舜在羽山对少年大禹的质问这段戏,充分地表现了大舜更侧重精神层面对后继者的锤炼。大舜对治水过程了然于心,他在危急之中用两难的问题来考验少年大禹的勇气、魄力和胆识,更考验其内心的公义尺度。他深知重压之下,勇士才会显露本色,唯有面对生死抉择才能筛选懦夫、常人和真正的勇士。这次羽山拷问,不仅是大禹人生的生离死别,更是他告别少年懵懂无忧的炼金考验。见证生死,方能抵达智慧和道德的极限,刀光火影中,方能磨砺出血光凛凛的英雄本色。
该剧不断强调的一个形象种子,是肩负天下至苦至劳至累之事,不仅是体力耗费常人难以承受,更是严苛的心神考验,要抵达常人不可达的精神孤绝的险境,面对至高权力和各种利欲的诱惑,如何能安然全身而退?如果说浮士德的精神之旅是经由天堂落入凡间,堕入地狱又回复人间的炼狱之旅,那么大舜一生的精神探求之旅,是不断放下个人私利的束缚,将自身置于广阔天地,探求人之最终幸福的升华之旅。他没有因为追求公义而放弃个体的人性,相反,在人生最后一刻,他还怀抱亲情温情。他没有因为身处权力顶峰而被权力枷锁所累,反而主动邀请后继贤人,共赴精神顶峰,将权力之杖和终身的智慧领悟倾囊相授,最后不带一丝留恋地悄然而逝。
描写一位帝君的人生最后时刻,很容易因为衰老和死亡的临近,表现出迟暮感和无奈感,但本剧恰恰相反,最后的那场托孤,犹如凤凰涅槃一般,逐级上升最后羽化升华。这是因为主创紧紧握住了大舜的精神脉络,以他一生的求索为精神主线,以为天下苍生谋福的求索之路为形象火种,才有这番幽深宏阔的蓬勃意境。
前人给予后继者最好的人生礼物是祝福和信任。大舜没有对禹的即位给予过多的个人建议,相反,他带领禹踏足顶峰,领略大自然绝顶巅峰的险峻与宏阔风景,体验肩负天下苍生福祉的责任使命和危机感,让后继者不至于因独揽大权而一意孤行,不因临危受命而妄自菲薄,不因重任在肩、任重道远而丧失坚韧信心。他不是一个从琐碎细节处管制辖制、拿捏下属的管理者,相反,他恰恰能在日常细微处、持久磨合中、突发危机间,捕捉对方人性的深度、智慧的高度和道德的宽广度。这对于当下所倡导的智慧型管理也颇有裨益和借鉴。大舜从深处、广度、大局处来审视继任者,也从这些地方来规约并引导继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