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卷在河西传统文化中,既是历史叙事,又是人情世故;既是教化金箴,又是娱神乐己之法宝,是涂尔干所言的“神圣物”——一种情感符号。如果没有这样的符号,人类所形成的社会思想和情感,就会因为没有附着物而变得虚空,仅存于人类的回忆中,从而被慢慢忘却。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河西人对宝卷的珍爱:“革命军、起了义、南征北讨。出了个、新圣人、中山先生。除帝制、造民国、劳苦功高。现在的、军和民、把他纪念。把这些、古圣贤、一一体念。古是今、今是古、万古流名。”(《救劫宝卷》)“听完此卷心地开,想听别卷明天来。千古兴亡多少事,宝卷件件有记载。”(《长城宝卷》)在河西宝卷的念卷传统中,或多或少都要强调念唱宝卷时的仪式。宝卷念唱仪式是对佛、道开经仪式的直接继承,虽然没有宗教仪式那样庄重复杂,但也必不可少。念卷时,强调仪式感是为了唤醒人们对宝卷的尊重和对内心的尊重,让民众在仪式中感受、敬畏宝卷文化。
“念卷”是河西宝卷仪式过程的俗称,在具体过程中念、唱结合。“念”是用通俗的语言叙述故事,“唱”则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按照宝卷中标明的曲牌,演唱某支曲子以高度概括和总结故事所要表达的精神内涵;二是念卷人根据自己掌握的曲调,套用在宝卷任何一段“五字句”“七字句”或“十字句”上,主要起强调、重复故事内容的作用。由于念卷人在当地既是文化人,又是贤者,故在宝卷念唱过程中,往往以教化者的身份出现,通常被民众称为“先生”。有些念卷“先生”虽受人尊敬,但由于嗓音条件不好,或者文化程度不高,故在念唱前或念唱结束时,会以谦恭的姿态求得听众的谅解。“今日个,念宝卷,口干舌燥;文化低,识字少,没有念好。请大家,听了卷,不要笑话;快回家,再听卷,明晚再来”(《绣红罗宝卷》)。
在念唱韵文时,需要有人接唱念卷人所唱曲牌或者曲调最后的几个字。这种接唱被民间称为“接卷”“接声”,或者“接音子”,也有个别的地方称之为“接佛”或“和佛”。接卷方式一般有两种:一种为念唱人唱完曲调的最后一句,根据念唱人的提示,由接卷人接唱某个约定俗成的词和调子,如:“念卷人(唱打莲花落调):手搥胸,脚蹬地,哭得不住。叫一声,我亲娘,好不悲伤(吔南无)……接卷人:阿弥陀哎佛吔”(《目连三世救母宝卷》)。另一种方式是,当念卷人唱完最后一句话的几个字,接卷人按照念唱的调子及内容进行重复,如:“念卷人(唱十里亭曲牌):有女没儿心不安,夫妻二人泪涟涟。为求儿子把香降,娘娘(啊)庙里(哎……)许大愿。接卷人:娘娘(啊)庙里(哎……)许大愿”(《张浩求子宝卷》)。
在河西地区,念卷时并没有固定的接卷人。故念卷开始时,念卷人会要求在场听众一起“接卷”。通过接卷形成的互动场域,一是调动或者说“激发参与者的情感表达,形成共同的情感走向”,而“共有情感反过来会进一步增强集体活动和互为主体性的感受”(兰德尔·科林斯《互动仪式链》)。个体一旦融入群体,会因为主体得到承认,获得自尊、自信,并产生积极的力量和主动精神。二是通过身体的互动和关注,形成参与者的身份认同。科林斯认为,“高度的相互关注,即高度的互为主体性,跟高度的情感连带——通过身体的协调一致,相互激起/唤起参加者的神经系统——结合在一起,从而导致形成了与认知符号相关联的成员身份感。”念卷过程是身体管控的过程,差序形成的过程——身体的端正、规整,注意力的集中,声音的洪亮、整齐,参与者的相互关注,或者说某种意义上的相互监督,使得参与者受到了某种规范的训练,产生了情感的共鸣。
除此之外,河西宝卷的念卷传统还体现在“开卷请神”和“结卷送神”两个阶段。请神和送神的主要功能是:一是以神圣性引起听卷人的关注,由此,念卷人有权力要求听卷过程中听众保持专注和恭敬;二是由于请的是“神”,意味着这一仪式是人与神之间的互动,而不仅仅是听卷人与念卷人之间的互动,“神”也参与其中,使得“念卷”成为神圣的仪式。值得注意的是,念卷人一般会在送神的同时,不忘感谢本家为念卷提供的场所、茶水等,使念卷活动充满人情味:“因果宝卷已念完,我劝众人记心间。刘氏夫人太无脸,通奸杀夫坏天良。包公断案察秋毫,无头官司有终了。听卷众人坐一炕,跳烂席子蹬烂毡。多给主人说个谢,倒茶裝烟没安闲。听完宝卷回家转,明天早起搞生产”(《黑骡子告状宝卷》)。
宝卷念唱在时间层面上,将“古”和“今”融为一体;在空间层面上,将“神灵世界”和“世俗世界”融为一体。于是,仪式的互动者不仅仅是人,也包括“神”;不仅仅是世俗的世界,也包括神灵的世界。两个世界或者说两个界面,以仪式为平台,形成了“互动仪式链”。其中,相互关注和情感连带的“实体”,将自身与他者(未参加者)相区隔,形成参与者团结和身份的象征符号。此为比喻意义上的想象共同体,即身处其中,神眷念着人,人也祈盼神能够赐予恩惠;念卷者关注听卷人,也祈盼神关注自身的表现;同样,听卷人也在关注念卷者的同时,祈盼神的恩赐。他们之间互相关注,使用同样的身体动作、声音激发并表达共同的情感,“使他们感到有信心、热情和愿望去从事他们认为道德上允许的活动”(兰德尔·科林斯《互动仪式链》)。需要强调的是,神是人的想象性造物,人通过自身的“造物”,缓解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命运的焦虑,更意识到热爱生命、热爱同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