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初,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团队开始将创意写作引入国内,经过十余年的发展,渐成燎原之势。相关理论探讨层出不穷,且近来趋向更是以表彰、褒奖为主。与此相关联,实践层面也多有创获,特别是在高校层面,譬如已有多校创办创意写作(包括类似及相关)专业,成立创意写作研究中心(院、所)等,培养层次更是实现了从本科到博士的全覆盖。一应人士便大声疾呼,写作教育的春天来了,写作教学改革的新突破、新路径找到了。但面对燎原的势头,我们不免要追问,如此追捧与效仿是否真有必要?
理想与现实之考量
写作课向来是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的基础课程之一,但尽管基础和传统,却不被重视,一般认为相较于其他学科,写作总缺了些“技术含量”,甚至能否以“学”视之也饱受争议。加之叶圣陶先生在谈及大学写作课的功能与定位时,认为“大学生笔下的功夫差,写出来的东西不能或者不够应用,所以要设写作课”。这一“补课”性质的定位就更加让写作教师不满和丧气,似乎自己干的事情既没有学术价值,也没有宏大抱负。随着创意写作的横空出世,无论是对于教师,还是对于中文这门传统学科,不啻于打了一剂强心针,瞬间找到了学术增长点和时代新命题,并具备了确立新地位、发挥新价值的可能。
相较于传统写作教育,无论是培养目标还是具体手段,创意写作都存在明显区别,其要义似乎有二:一是突破传统文学写作教育的藩篱,契合时代发展趋势,有针对性地培养专业人才,以满足社会各行业的需要,特别是要为文化产业提供具有原创力支持的创造性写作人才;二是提出了写作教育大众化的口号,写作教学不再拘泥于高校之中,而是面向普罗大众。(参见许道军《全民化、为全民及专业化途径——创意写作学科理念与人才培养漫谈》)这两项口号,前者针对高校,后者针对大众,可谓泾渭分明、各有侧重,但却奇怪地以某种变形的方式被统一整合到了高校写作教育中,换言之,我们既强调多元化,又强调大众化。有些学校侧重于前者,强调多元化的应用和实用,故在所谓新媒体写作等领域多有革新,另有些学校偏重于后者,喊出了“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的口号,与此相呼应,纷纷吸引知名作家入驻。某种意义上,这已与多元化的思路相背离,实践的还是传统写作教育思路,只不过借用了彼之名义,扩大了我之范围而已。
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所有理想设计能否实现都有赖于一个前提,即受教育者的基本素质,唯有彼此契合,方能取得成效。叶圣陶将大学写作课的性质定义为“补课”,正是有鉴于大学生的文字写作水平普遍不佳,假使这一状况未有改变,种种理想注定成为空谈。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漆永祥曾多年参加北京市高考作文阅卷,他认为高考作文存在三大弊端,即一是假、大、空泛滥;二是过度的模式化、套路化;三是无论什么题目,都我行我素,不审题立意。他还形象地将所谓“高考体”归纳为15个小类,在他看来,“‘高考体’作文的大行其道”反映的正是“中小学生写作能力水平不断下降”这一现实。基于现实,我们今天的首要任务似乎仍是达标、巩固和完善基础,假使大多数受教育者连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文从句顺还无法做到,又如何奢望打破传统,甚而培养作家?在基础目标尚且没有巩固好的情况下,所谓“专业性人才”培养根本无从谈起。推而论之,普罗大众与在校大学生相比,更缺乏基础性的写作训练,想要将其培养为专业性人才的难度可想而知。
会写与写好之甄别
不惟理想与现实间的巨大反差,创意写作教育的部分理念也与写作教育的基本需求存在不契合、不匹配之处,或是扭曲,或是忽略;或以为写作就是讲故事,只要能把故事讲出来,就是好作品,这种观点看似合理却多有缺失。有人举二战退伍军人的例子来说明从事创意写作不需要特别专业背景,通过特定写作班的培训,他们便可将自己在战争中的经历见闻述诸笔端。实际上,退伍军人具有丰富的人生经历和体验,只是缺乏一个引导,帮助他们去自由表达,如此来说,创意写作可谓对症下药。但青年学子的生活世界相对狭窄,人生经历相对匮乏,譬如青春文学饱受诟病的原因之一便是题材上总拘泥于情爱,千篇一律且空洞乏味,他们连“故事”都没有,所谓“讲”故事根本是缘木求鱼。
有关退伍军人写作活动的另一层面更具启发。陆涛指出,“这些退伍军人,不断从个人的经历、会议、观察、思考中深挖素材,写出以往没人写过的原创作品”。这其实道尽了一切写作的奥秘,我们都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其要义,按照王蒙的说法,“生活就好像大海一样,我们对生活的认识是不会终结的,我们需要时时刻刻对生活有新的发现”。日常生活看似平凡无奇,但在其背后一样蕴藏着惊心动魄,且是属于每一个体的独特体验,所谓的深刻、广阔或许不在于一味向外扩张,首要的还是向内在深入处探求。丰富的人生经历是强求不来的,所以我们应该引导青年学生尝试着在有限的经历中去体悟人生的多重意义,学会从不同角度、不同视野下去审视自己的经历,而不是浅显地停留在事件的表面,去做流水账似的记述或无意义的堆砌。青春文学以情爱为主题并无过错,这就是青年人的基本生活世界,它之所以会被批评乃至排斥,是因为青年创作者们只能看到情爱本身,而不能更深层次地挖掘其内涵,譬如青年所特有的、弥足珍贵的纯真。
以上种种都是我们的写作教育历来强调和突出的内容,跟创意写作似乎并无太大关联。或以为创意写作的贡献主要在于能力的开发或技巧的操练,特别是在“讲”故事的方式上,它帮助那些拙于开口的人实现了自由、流畅的表达,但我们应当明白的是,第一,创意写作看似在教导大家去营造故事,但更多诉诸于技巧性的联系与想象,这样的“故事”或许精彩,但却少了些生动与深刻。第二,“会写”不等于“写得好”,而后者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我们固然要学会把内在的丰富体验“讲”出来,更要遵守基本的语法规范,并追求相当的艺术魅力。当我们把注意力投注在“如何讲”上时,其他因素多半会被忽略。语文教育家阮真批评当日的作文教师有一类可称之为“新思潮派”,他们普遍强调“言之有物”,即会讲故事,将句法、篇法一概视之空疏无用,结果学生固然能写洋洋数千言,却篇章散漫,语无伦次,句子也是拖泥带水、纠缠复杂,很少清晰有条理,这一提醒用于今日似乎并不过时。
阮真当年还有如此提醒,“一个人母语表达与写作能力的高低,不仅体现其语文修养和语言能力,也是其综合人文素质、文学修养与品格涵养的最基本体现”,技巧之类确实是可以训练的,然而素养的积累却是经年累月所得。有了文学底蕴,自然会形诸于笔墨,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中文专业的学习无非在于两大方面,即写和读,写作课与文学史课分别对应了这两大要求,在某种意义上,后者的学习还要为前者服务。一个是内化的底蕴培养(文史教学),一个是外化的抒发表达(写作)。大学生二者皆缺,故二者并重。否则,即便具备了诸多技巧,却缺乏必要的素养积累,将这些没有支撑的技巧杂糅到个人的写作当中去,是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
中文系与作家培养之矛盾
最后,似有必要回应一个老话题,即中文系是否培养作家?随着创意写作教育的盛行,不少人都在反思、质疑这一观点的合理性。
首先,作家当然不是培养出来的。我们不否认中文系培养出了不少作家,也不否认大学中文教育对作家成长有意义。但这种意义更多不是写作才能的训练,而是文学素养、审美素养的提升。其次,汉语言文学专业有指定的培养目标,其毕业生或从事精深的学术研究,以实现文化的传承,此外还有大量的师范生,他们构成了未来中小学语文教育的中坚力量,当然非师范类学生毕业后也多有从事教育行业。就此实际出发,与其让学生去领会高深莫测的写作逻辑与花式技巧,倒不如让他们立足基础。只有牢牢地掌握了与写作相关的基础知识,日后才能够做到以金针度人。此外,不可否认学生中有一些天才型的人才,但这样的人显然不会太多,否则人人皆名家,岂非笑话。对于这样的人才,我以为不必过于苛求学校,也不必全然寄希望于学校,我们应当开拓和创新培养模式。
创意写作固然有值得写作教学借鉴之处,但受限于高校学生及大众的现状,不得不对创意写作进行理性的考量,对会写和写好孰轻孰重做出明确的辨别。与文学相关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捷径可走,更没有一蹴而就,只有水到渠成才是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