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文字和颜色

句子是画出来的

——由散文集《北中原》一书说开 □冯 杰

《北中原》不能论册,要论块,像切西瓜。是用文字作颜色在表演的一块小道场。

何谓“北中原”?用句子作栏杆标志插下来,圈出一块地方乡土,其情感长短不一,我私自称作文学地理的“北中原”。有读者问我,这个“北中原”在河南具体哪个地方?我说,你想是在哪个地方就在哪个地方。

我最早写诗,从一截残句开始做诗人之梦,一直钟情诗歌,现在依然写诗,诗心未改,诗歌支撑成全了自己的文字塔,后来写散文,散文应是诗歌管辖的二级机构,我开始成为二级机构成员。后来画画,再成三级机构成员。

散文家或散文集,口中说出的话和手中拧就的句子要有自家颜色,像主持布道和匠人编席。历史上,张岱笔下句子像白梅花,金农后来是照着张岱句子画梅花的,俩人不在同一时区也没商量过,埋头干一样事情,属于色作之和。鲁迅句子的颜色是铁色,句子板着冷面孔,是陈老莲木刻的样子,老梅枝丫。孟元老的句子颜色是对一幅长卷《清明上河图》上的一一涂色。苏轼笔下的句子是海的颜色,潮去潮来,大海一般的苏东坡,永远是活的,让我时常想起,苏轼和苏东坡是两个人:前者是公务员,后者才是诗人。苏东坡的句子最不好临摹颜色,我试过,况且他说着说着,扯到句子以外的颜色了,譬如移过来一只飞鹤。

少年时,我立志当一名画家,梦想自有原因,最早见集会街头民间艺人卖画,人来人去,我能蹲着观赏一天。我崇拜这些乡土艺人,他们做事简单:一摊位一张纸一狼毫,顶多为防风在摊布上压一砖头,腕下便出来山水世界、鸟语花香。一个集会下来,出售了自己的颜色,他们散会有米有面,有养家糊口的本钱。

说出这起点实在品位不高,提不到桌面上,后来开始好高骛远,做文学梦,他人说,不好好说人话。当了诗人,写诗歌,再后来当作家,写散文,无论体裁如何变换,笔下一直揪心文字的颜色,不由自主想把句子涂上颜色,觉得作家文字断崖之处,要看画的颜色了。画的尽头是空濛云间,作家不需担心,会自有句子搬着梯子接上去。

一本书里,能看文看画最好不过,怂恿散文的出轨,这也是我文学之路上图画和文字结合的特点和习惯。一位评论家忠告说:特点就是毛病。

毛病我改不了。

散文人人可锻造,像打造镰刀斧头闹文字革命,大作家营造气象浑雄之境界,只有小作家才埋头打磨句子,重视局部,像捕鱼者关注水纹变化,像工匠在镶嵌一件景泰蓝鼻烟壶,烟雨涌来,格局肯定嫌小。

文字热爱颜色的缘故,有了文图并列组合,有了《北中原》一书。

颜色和文字

让句子暂停,把颜色再调远一些。

虚谷是我喜欢的一位画家,他会“画颜色”。虚谷任过清军参将,后有感触披缁入空门,这近似顿悟。他不当作家,我一直没见《虚谷小语》。其人一生简历就是“四套件”:穿过儒服、戎装、官服、袈裟,最后睡在关帝庙画案上,乘鹤西归。

他画花果、禽鱼、山水、金鱼、松鼠尤为著名,笔墨老辣奇拙,用干笔偏锋,敷色以淡彩为主,偶而亦用强烈对比色,风格冷峭新奇,隽雅鲜活,匠心独运,无一呆滞相,吴昌硕叹道,“一拳打破去来今”。我少年时代床头墙上贴过他一张《松鹤图》,肯定是印刷品。虚谷如果写作,他会调理语言,把颜色运用得是:正欹、平奇、虚实、轻重、藏露、布白。句子空灵,有空间感,平中求奇,静中有动,虚实相生,突破常规,生意盎然。这样的人掂笔再写作,根本没有同代作家吃饭的份了。

我臆想里,能把文章和颜色贯通一气的只有虚谷,可惜他不写散文。

有一天半夜,他对我说,要颜色变形,要“来得狠,舍得妙”。虚谷之前,八大将鱼眼画成方的,眸子点在眼眶边,冷光向社会,白眼朝青天,以示蔑视态度。到虚谷笔下,他把金鱼身子画方形,鱼头画方形,他推动一方一方金鱼在纸上游动。同时代,西方印象派画家塞尚、莫奈,和虚谷画风有相似处,两地离这么远,这真有点玄乎。虚谷说,你句子也要写成“方形的”,像铲子。

这都是纸上谈兵,关键要看句子出笼之后的模样,是蚯蚓还是黄鼬。句子要大于颜色,句子要小于颜色,句子要携带颜色。

以上是一边写字一边掺颜色的体会。

一位作家一谈创作体会云云语语就不可爱了,尤其作家不说字偏说色,避实就虚,像一个行者一旦登上领奖台,同样也不可爱了,不管找啥理由搪塞。

(图为《北中原》一书插图)

2020-12-11 ——由散文集《北中原》一书说开 □冯 杰 文字和颜色 1 1 文艺报 content57760.html 1 句子是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