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睡着一个心脏有病心眼好的老人,一个忧国忧民却只能写点杂文的文人,一个11岁参军22岁当了‘右派分子’的离休干部,一个九死一生终身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幸运者。”
2019年11月9日,当我终于站在高深高老墓前,看到墓碑背面这段碑文时,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与高老认识近10年,每次点开老人的博客,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段话,只不过墓碑上多了“这里睡着”四个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怎不令人唏嘘。
去年10月份我到鲁院学习,到达当天,行李放下,即刻被桌上的一摞书吸引到了,欣然翻看,最上面一本书的封面上,第一个名字便是“高深”,只一眼,便愣在那里。高老曾在鲁院任教,冥冥中,我来似为看望他,完成与他的10年之约,又或者他知道我来,以此给予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鼓励与鞭策。
自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去一趟锦州。鲁院学习结束,我即踏上了还愿之旅。次日,在高老的儿子高勇大哥的陪同下,来到沈阳市回族墓地。
那天虽然冷,但天朗气清,我手扶墓碑,耳边响着高老“我一生中总觉得对别人尽一点点义务,助人一臂之力,是一种幸福”的话语,过往的一切重又栩栩如生地回到眼前。
我与高老不曾谋面的交往始于博客。那是2009年9月,我在网易上建立博客,使用了一个新疆名字“沙依巴克”,取自我的一个中篇小说。我于1996年开始写作,于2000年出版第一个长篇后,便放慢了写作速度,尽管仍写出了几个中短篇,但怠于投稿。建此博客的目的,为的就是不想让身边人知道我是谁,安安静静地贴些东西,自家关起门来自娱。
时隔不久,高老在我的博客上留言跟帖,后在读过我的一篇随笔后建议我:“你文笔很朴实,叙事简明而深刻,有些话看似‘很白’,其实含着华丽字眼达不到的文彩。建议你给报刊写点散文。”
那时我刚刚被市委宣传部借调到新闻科,新上手的工作要边学边做,同时报纸上写了快三年的文化专栏稿子不想丢,两份工作忙得无暇兼顾文学,零零碎碎的时间里倒也写出了点诗歌与随感。
读过我的几个小说后,高老鼓励我投稿。那时,我不知道高老曾在鲁迅文学院执教,只知道高老一直在给予我创作上的批评和指导,并带有明确的理论性和建设性。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与我父亲差不多同岁的高老,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是视力,两只眼睛皆因青光眼动过手术。因此,对老人在博客上认真读我的小说,那么大的体量,那么小的字体,我既心存愧疚,又十分感激。
因为“沙依巴克”的名字,高老一直误以为我是一位维族人,给我留言:“我有一个想法,想推荐你给新疆作协。”
直到这时,我才给高老坦白了我的真实情况。高老很理解,说:“搞新闻的没有上下班,我搞了大半辈子新闻,深有感触。两份工作够累了,创作不能影响正常工作。积累生活增加体验,对创作也是财富。见缝插针吧,我相信文坛会有一把交椅等待小班的。”
这一年,我母亲查出胃癌晚期。此后,为母亲治病,送走母亲,沉浸在母亲离开的阴影里不能自拔。高老常常开导我豁达面对,并依然鼓励我尝试投稿。我一副客气的口气感激高老。就是那次,高老回复我说:“你就别客气了。我家可算新闻世家,你也是报人,我把你当女儿看待可以吧?我一生中总觉得对别人尽一点点义务,助人一臂之力,是一种幸福,我亦是被别人搀扶走到今天的。”
2014年1月26日,高老推荐我的小说《小日子》在《文艺报》发表。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与鞭策。百忙之中,我开始续写多次动笔都没能完成的中篇小说《山雨欲来》,直到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我即刻告知高老:“这个中篇被逼出来了,放下了,身心俱疲,灵魂轻盈。”高老很快回复:“写完最后一个标点就是胜利。”
2015年3月4日,高老因重感冒烧成肺炎,情绪有些低落。我担心老人的身体和这不多见的情绪影响到他康复的心情,便说:“高老,我们定下一个10年之约吧,我用一个10年成功给您看,您在这个10年里健健康康地指导我,直到我成为一个合格作家。”
高老一个字回复:“好。”
这一年,因北京雾霾大,高老回锦州老家安度晚年。就是这样的时候,我说过去锦州看他,当面聆听他教诲。
也是这一年,我的中篇小说《态度》在《莽原》发表了。没等我向高老汇报,他先发来信息表示祝贺,说已在《文艺报》看过推介目录,并告诫我说:“别着急,悠着来。写作要有耐心,十年磨一剑,守住寂寞,然后方可能腾达。”
2016年,我的小说《小日子》参加第一届浩然文学奖评选,获得短篇小说佳作奖,我当即跟高老汇报。高老回复:“说明评委们还有眼力。大胆投稿吧,适当的自信也需要。”
这一年的11月15日,高老说他要赴京参加中国作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看望高老的最好机会,便将此想法告诉了高老。高老欣然应允。但遗憾的是,那次因为工作的事没能成行。
2016年4月,我开始认真而严肃地写诗歌,至2017年4月,一年之间写出100多首,一并发给高老看。
高老细读后给予我鼓励和引导。高老说:“我一点一点读你的诗,写出了自己的风格,这一点很好。”又说,“文学这东西很怪,不是真努力用功就有好结果。文学往往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时越刻意‘认真’越不易成功,有时掉以轻心地信马由缰倒成功了。我写作60多年了,假如我学医,60多年肯定已是顶尖级专家了;假如我学木工,60年了,闭着眼睛也能打出一套高级家具。文学则不行。文学急不得,必须来情绪了有灵感了,才可能成功。”
得高老鼓励与教诲,我2015年至2017年,不断有中短篇小说、诗歌与报告文学发表,201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高老发来祝贺的信息,说:“替你高兴,说明我没看走眼。”
我也欣然告诉高老:“我已自己严肃起来,自律起来,力求创作有生命力的文学作品,向老师汇报,等老师这个10年给我监督、检阅。”
高老再次适时地告诫我:“立身之本在精不在多。过去你只是个爱好者,现在要用作家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还有就是,文学教导只能起点拨作用,长能耐主要靠悟。”
2017年伊始,我与高老多半是邮件交流了,除了畅谈文学,也时常问询高老的身体状况,知道他身体无恙,很为他高兴。
这年11月27日,我告诉高老:“天冷了,注意别感冒。”并问他眼睛现在怎么样。
哪料想,高老的回复竟是最后的回复:“不出门,防止感冒,室内散步。眼睛少用则好,少阅读写作,有好转。谢谢关心。高深谨白。”
此后,我忙于修改《最后的告别》和《寻梳记》两个中篇,而后去参加在驻马店举办的《奔流》60周年纪念活动暨第五届奔流研修班,想着回来即刻向高老汇报,向他问好。
不料,12月13日下午,我惊见王童老师朋友圈转发高老去世的噩耗,猝然而至的痛击,让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泪水久久不干。我一向不习惯于在手机上登录邮箱,那天,我还是笨拙地在手机上打开博客邮箱,一遍一遍读高老最后一个邮件:“不出门,防止感冒,室内散步。眼睛少用则好,少阅读写作,有好转。谢谢关心。高深谨白。”
高老走了,那个一直关爱我,在远方陪着我进步的高老走了……
而我多么遗憾,答应为高老写篇文章,写首诗,即便完成,却已无所寄了。答应去看高老,即便如今天这样成行,也已是隔世之见了。痛亦深,悔亦深。
新中国成立70周年,高老荣获一枚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于高老戎马卫国、执笔为民的一生,这份国家荣誉实至名归,且至高无上。
高老有诗:作为一个老兵,“不负满头苍白发”,只要一息存,我的诗还将“是受伤老兵手中/倒下又扶起的旗帜”。老诗人雷抒雁在《旗帜上的风——读高深的诗》中写到:“今天,当我重读高深的诗歌时,喉咙里有一种灼热感。我们骄傲,在需要勇气呐喊的时候,我们不曾逃避。那旗帜上拂过的风,是呼唤他永不放弃的诗情,是激励他永不沉沦的人格,是支撑他永不堕落的正直……依然是战士的品质。”
而今高老与世长辞,但他依然是一面不倒的旗帜,至少是我文学之路上时时虔诚仰望的旗帜。
当初,当我像回到母亲墓前那样,围着高老的墓绕走三圈,顿感有风抚面,有话语直抵心灵,仿佛四周从天而降的、海水般博大澄澈的阳光,瞬间照亮我,令我整个人变得通透而清醒。
告别时,我扶住秋阳跃动的墓碑,轻声说:“高老,您在此安息吧,我会时时努力。记得天冷加衣,小心感冒。”
那一刻,我看见高老墓上白发似的秋草在风里轻摇,于我,那多像一位恩师轻轻的应答,一位父亲切切的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