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最早的文学形式,任何以文字为表达形式的艺术作品均是伴随人类文明的发展从诗歌中衍生出去的。创作诗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行为,是人类情感意识的自觉流露。换言之,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始终洋溢着诗意,一位杰出的文学家首先显示出诗情,一位文化传承者必须具备诗的根底和素养。在一个文学传统深厚和文学氛围浓郁的国度里,人们既喜欢探讨一位伟大小说家诞生的历史背景,也热衷追问一部划时代小说巨著孕育的时代动因,然而却很少思考小说家卓尔不群的首要前提,在于他先天就具有诗歌天赋和后天所积累的诗歌才华。一部小说作品之所以成为传世经典,恰恰是以一首首诗篇作为序曲和前奏的。小说家不一定是诗人,诗人也不一定是小说家,但一个卓越的小说家必定对诗性有深刻理解。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在以小说成名之前,就已经发表了包括《傍晚》《巴拉莎》等在内的诸多华美诗章,诗歌创作是屠格涅夫漫长文学道路的起点和引擎。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在创作“展现社会生活多彩画卷”的长篇小说“但泽三部曲”时,早就以出色的诗作蜚声德意志文坛,《风信鸡的长处》《三角轨道》《盘问》三部诗集充分显露了其深湛的诗学修养和丰富的创作经验。在美国文学史上具有重大影响力的作家威廉·福克纳,虽然经常袒露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诗人,但是他文学起步伊始就在诗歌领域深耕细作且不乏精品佳作。在福克纳后来的许多作品之中,读者读到的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诗章,正是“因为他对当代美国文学作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1949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直至1935年才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但他在1923年、1925年和1929年就分别有《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面前的月亮》和《圣马丁札记》三部诗集问世,其诗歌语言质朴、风格纯净、意境悠远。简洁的文笔为博尔赫斯写作反映“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学的非现实感”的短篇小说如《虚构集》和《阿莱夫》打下了坚实的语言基础。博尔赫斯也正是凭借诗一般简洁新异的小说叙述而享誉世界文坛。
文明发展史告诉我们,诗歌是人类文明的载体。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诗是文学的核心与本质,小说、戏剧、美术和影视等其他艺术形式是诗的分化和派生。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一书中写到:“以内容而论,诗远胜于其他的艺术;一切其他的艺术所能告诉我们的,还不及诗所告诉我们的百分之一。诗歌是一切艺术中最崇高、最完美的艺术。”人们将欢乐和愉悦以诗咏之,全部畅快和欣喜倾注在一丝诗线之上,既细腻温婉又饱满丰盈,既悠久绵延又情感激荡,没有失态无需惊恐不必张狂,不用昼夜引满举白,只求化作艺术的光彩萦绕心房。人们将愤怒和幽怨以诗鸣之,所有切齿之痛聚集在一个形而上的火山口喷涌,幻化为文学的温润甘醇,滋润读者的精神世界。人们将痛苦和悲悯以诗吟之,长嘘一气慢叹一声,摹写妙语华章,状绘沧桑岁月,抒解胸中块垒,抚慰心灵创伤。人们一俟身处磨难与困境,便以诗记载之、以诗承纳之,社会因此平添一些精神拯救文化施助和情感皈依。普鲁斯特在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盖尔芒特家那边”一章中,铺陈和描绘盖尔芒特外祖母患了沉疴和重疾,医生早已知晓其外祖母难以抢救和无法医治,于此普鲁斯特做了如下叙述:“他知道我的外祖母很有文学修养,也自认为颇有学问,就开始朗诵他自编的诗歌,歌颂灿烂的夏日。他朗诵了两三分钟,便把外祖母安顿在安乐椅上,自己坐在避光处,以便好好地观察。”由此不难理解,诗歌还可成为治疗疾病的妙药灵丹。
在诗情洋溢的环境中,在诗才张扬的氛围里,诗人们大都拥有超高的语言标准和严谨的文字尺度,粗话、脏话、空话和套话与他们毫不搭界,这正如一名高素质的建筑师对屋宇、马路、园林的设计所具备的美感应当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一样,他必须避免垃圾设计成为城市建筑的主体。一个诗人应当甄别语言的雅俗、高低、美丑,应当保持语言的整饬、洁净和美妙,那些重复的词语和泛滥的文牍不应畅行于诗歌世界。人们的思维情感必须始终葆有畅想的春色,天真、纯情、隽永应当被诗人所关切所珍视。当诗歌受到人们万千宠爱之时,这些诗歌一定充溢着浓郁诗思和深挚妙想。譬如《红楼梦》第一回中的《好了歌》,再譬如第四回中的俗谚:“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即便是更直白更通俗的顺口溜也依然是诗格的一种下放。而那些醒身励志的儒家传世格言,不仅长短有致而且音韵铿锵,如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无独有偶,德国哲学家康德曾写过这样一段话:“我们不是为了制作书本,而是为了塑造人格;不是为了赢得战役和疆土,而是为了得到秩序和安宁。真正大师的杰作是创造一种合宜的生活方式。”东西方大哲的思想是相通的、精神是兼容的,他们表达思想和打开精神世界的方式也都是那么精致高雅、诗意盎然。
如果我们不坚持诗歌的标准,我们的文字必然会变得粗鄙和流俗,此时诗歌也许成了顺口溜的勉强提升,成了劣质文字的分行排列。诗人也许由于其文字难以连缀成篇,也许由于其笔下缺少语法逻辑,也许由于其创作之心有余而文章功力不足,而成为蹩脚的码字工匠和平庸的二流写手。一些人由于普遍失去了与他人、宇宙的同体感,整天孤独地面对世界,难免遗落与诗同格的浪漫乃至诗歌本身。诗的表达是人与世界建立关系的途径,而且还是一种最重要的途径,因为许多时候概念语言不能表达人们内心最孤独最深彻的呼喊与呻吟,人们因此从心底祈盼诗呼唤诗,诗歌也因此成为能表达让人们充分感受到生命特质的另一种呼吸。有鉴于此,诗歌始终倾听并及时反映那种与生俱来的人的“原悲伤”,有时与哲学乃至宗教一样,告诫人们面对苦恼和正视困惑,所以,诗人被法国早期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称之为“灵视者”。当诗人被现实生活击打得丢盔卸甲、身心俱焚,却可在众神的祈祷和祝福下再度复生。在诗人的众多作品中,虽然有一些令他们悲伤和留恋的现世风景,但更多的是“心灵的风景”,而细腻表现“心灵的风景”恰恰是诗歌远胜于其他文类的地方。当今时代,诗歌的璀璨点绘着无数国人的古老梦想,以诗怡情、以诗养性、以诗明志成为一种引领社会进步的文明风尚。特别是抗击新冠疫情、实施探月工程、研发大国重器和歌颂时代楷模等,这些事物和英雄,一起来到了当代诗人面前,在丰沛情感和高尚思想的催生下,它们将激发诗人磅礴的想象,将凝结成崇高的诗歌意象,最终建构成激昂壮阔的当代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