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孙费利克斯所住的地方,从前是一家理发店。虽然显而易见的是,那里没有什么卖得出去的东西,但他总是会稍稍装饰一下橱窗。比如,他把我那些老旧的系带子的黑靴子放在一只鸟笼子里;用棉絮填塞一件粉红色的紧身胸衣,然后将它放在一辆玩具小车里;他把一张塞满了钉子的椅子涂上人造黄油,据说想以此向两位著名艺术家表示敬意。
很久以来,一个潦倒的橱窗模特儿在这个田园世界里一直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直至他对她感到厌烦了,于是对所有的一切进行了重新布置。但是我却非常喜欢这个模特儿。
自此以后,我不再独自一人生活。这个模特儿坐在我的摇椅里,穿着我青年时代穿的连衣裙,戴着60年代的假发,像个孩子一样舒展她那双细腿。她名叫胡尔达。我若是轻拍一下椅子,她差不多会摇摆五分钟之久,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节奏。孤独的老人喜欢自我对话,而我则更喜欢有个面对面的人。胡尔达是一个全神贯注的听众,一个富有教养的女儿,一个举止优雅的女友,她不搬弄是非,不挑拨离间,不跟陌生的丈夫们搭讪。
有时我向胡尔达请教问题。比如,我们今天该吃什么?“抹上番茄酱的鲱鱼。”胡尔达说,“或许再加上一小块土豆,就行了。”我们俩不需要很多东西。医生说老年人倒是应该多喝东西。“全是扯淡,”胡尔达说,“别听他的话!这个人根本就不知道摸索着起夜有多么困难”。不言而喻,我觉得胡尔达的忠告要比其他人的更为重要,因为她总是发自内心地跟我说话。对,对,我知道人们对这样的对话会持怎样的看法。可我究竟伤害到谁了?谁会听这样的话,谁又会对此感兴趣呢?
“你为什么偏偏叫她胡尔达呢?”我的外孙费利克斯问道。
我的弟弟阿尔贝特有过一只玩具娃娃,就是叫“胡尔达”这个名字。本来是我的玩具娃娃,可是他很喜欢。这个问题很严重,因为每当圣诞节他收到的礼物总是锡兵,可阿尔贝特很讨厌那些士兵。我把胡尔达转让给他,我们就可以偷偷地玩过家家的游戏了。
在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中,阿尔贝特排行老六,比我小一岁。好在我们兄弟姐妹如此之多,以至于谁也没有时间用教育学的方式过分地打扰我们。直至我已长大成人,我们的大哥恩斯特·路德维希才向我透露说,有人偶尔观察过阿尔贝特玩的玩具娃娃游戏,然后担心他可能长得酷似某个有异装癖的叔叔。
若是阿尔贝特还活着,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胡尔达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尽管也已经上了年纪,但还很苗条修长,关节没有浮肿,身子没有佝偻,鼻子没有流涕,眼睛没有哭红,鞋子没有矫形。唯有血色从她苍白的脸上剥落下来。顺便说一句,胡尔达虽然不是真正的女人,然而第一眼却是看不出来的。可若是你脱下她的衣服,那么一个雪白的毫无女性或男性特征的身体就会暴露无遗;若是摘下她的假发,那么一顶平滑如镜的秃头会熠熠闪光,唯有戴着假发才会让你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胡尔达是个雌雄同体的天使,是一个靠着装扮可以变成任何一个角色的生物。
有一段时间我接受送餐服务,可后来又把它退掉了。这样的饭菜太过丰盛,也不合我的胃口。只是对那个年轻人的遭遇,我感到很遗憾。他总是稍稍和我聊聊天。我不是很清楚他究竟读的是哲学还是社会学。至少他认为我并没有思想僵化,因为偶尔他会对那些我觉得全新的思想和理论发表自己的意见。
“阿多诺要求一个人拥有个人权利,可以毫无恐惧地成为另类。”这句话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在我的青年时代,我绝不会想到一个人还有这样的一种权利!
阿尔贝特为何自杀,这件事谁也说不清楚了,但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件事跟胡尔达有点关系。在我们的游戏中,阿尔贝特是母亲,我则是父亲。
那位社会学专业大学生留着马尾式的头发,戴着耳环,这就是我这个老傻瓜给他仓促归类的原因。结果有一天他带了女友过来,我不得不修正我的世界观。当我宣布取消送餐时,我将阿尔贝特的戒指送给了他:玛瑙做的浮雕宝石,上面是一位希腊哲学家英俊的侧面像。精神上的亲人正如血缘上的亲人一样,都可以是遗传所得。
严格地讲,和我的孩子那一代的年轻男子或者我自己那一代的年轻男子相比,我更喜欢当今的年轻男子。阿尔贝特是我可以和他咯咯笑个不停的唯一男孩。男人被教育说不许肆意地号啕大哭和哈哈大笑,女人却可以成为永远的孩子。我和阿尔贝特没完没了地突然狂笑,这对老师而言或许是一种负担,但对一个年轻人是有好处的。费利克斯和那个哲学系大学生没有为此花过心思,他们可能出于毫无意义的动机发出扑哧声。可我几乎一辈子都因为缺少它而感到遗憾。
我十岁的时候,阿尔贝特问我是否更喜欢做个男孩子。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我马上想起我的兄弟们要比姐妹们拥有更多的自由。“男孩子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我说。“男人可以去当兵,打仗时被射死,”阿尔贝特说,“可男人没法穿漂亮连衣裙,也没法戴着珍珠项链。”
他对漂亮裙子、香水、玩具娃娃以及女红的偏爱,或许成了他的灾难。父亲把他送往寄宿学校。这本是好意,爸爸挑选了一所革新学校,在那里居于中心位置的并非普鲁士式的训练,而是推动人的整体发展。然而,这个问题是无法补救的,因为矮胖且不喜欢运动的阿尔贝特在那里也被强制参加体育课,这些体育课折磨着他。唯一安慰他的就是学校里的那位女厨师。
阿尔贝特一定会和我的外孙及那位大学生——他可能叫帕特里克——相处得更好,而不是和寄宿学校里那些粗鲁的同学。有时我制订了大胆的计划:我想邀请费利克斯和帕特里克一起参加追思阿尔贝特的茶话会。首先这两个年轻人应该互相认识一下,其次我想和他们谈谈我那死去的弟弟。
可在此之前我得对这个家进行一次清理。也就是说,自从我的女友米勒不再活在人世以来,我早就想做清理了。我和米勒是多年的好朋友,墙上挂满的那些拙劣的艺术品,都是她当年送我的东西,而在她生前我出于敬意又不能扔弃。米勒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但毫无品位,这一点不得不说。在我们青年时代最先有了丢勒的那幅兔子画,大家现在确实还可以争论这样的画作。接踵而至的是一幅用干花制作的自己粘贴的画作,马掌,玻璃小动物,雕刻和涂色的木头拖鞋,有着小画像器皿的铅字盒,钩织的大象垫子,穿着民族服装的玩具娃娃,以及铁制的气压计。
或许当它们真正消失的时候,那些年轻男子才相信我从未喜欢过这类东西。可是把它们弄到哪儿去呢?而紧接着,人们或许要给墙壁裱糊一下或者至少粉刷一下——这所有的理由就在于,我还没有和胡尔达及那些年轻的男人一起安排过我的派对。或许在春天,根据我的经验,我的身体会更好一些,我会感觉到拥有更多的精力和生活乐趣。我将烘焙华夫饼干,这个我一定得做成,此外还要提供浓咖啡(或者他们只喝淡淡的药茶)以及很多的掼奶油。阿尔贝特喜欢奶油。之后再来一杯雪利酒——或者最好之前?胡尔达应该穿上我的浅黄色尖领真丝裙,再穿上从爸爸的工场里生产出来的象牙色绑带鞋。我本人穿了两年体操鞋,以前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们的爸爸更加不会。但你可以说自己想要什么,体操鞋要比有鞋垫的鞋子明显便宜,像拖鞋那么舒服,同时完全经得起踩踏。米勒死了,她的那些行为规矩我再也不用管了。
(摘自《冷夜来客》,【德】英格丽特·诺尔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