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选”在北宋是一项制度,不同于现在的拉关系、走后门,凡是想走仕途的人,都必须这么做。朝廷有诏令,参加礼部贡举(而非州试举人)者,须有一定资质的官员举荐。尤其是“制科”,则需五名官员保举。天圣二年(1024)正月甲午,诏曰:“礼部贡院、开封府、国子监及别头各增置点检试卷、封弥、巡铺、监门官有差。开封府举人无户籍者,召有出身京朝官保二人,无出身曾历任者保一人;外州召命官、使臣为保,不得过一人。所保不实,以违制论。”
举人竟然如此严格!
此时距离那道诏敕过去四五年时间,二十二岁的欧阳修尚“无出身曾历任”,只有一具“孤寒”之身,他经历了一次州试和一次试礼部,均蹉跎落选。欧阳修虽然在母亲和叔父的教导下读了不少经史子集,所撰诗文流入社会颇获赞美,但是若想步入仕途、改变自己和母亲的生活境遇,“谒选”——争得京朝官的赏识,是他的必由之路!
欧阳修四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他依傍叔父欧阳晔,过着贫寒的生活。每回顾童年,他的诗文都有“饥寒”两个字,所谓“顾我实孤生,饥寒谈孔孟”“仕宦希寸禄,庶无饥寒迫”。
欧阳修是从叔父所在的随州(今湖北随县)来胥学士府邸的。因为叔父时任随州推官。推官,月俸禄“十五千,春、冬绢各五匹,冬绵十两”。可谓菲薄,自不会生活富裕。之所以来拜谒胥学士,而不是其他重臣,是因为胥公时任汉阳知军,任所距离随州不很远,这样可免了前往京师的车舟盘缠。欧阳修身上只带了母亲给的稍许几个钱,再有就是他准备上呈胥公的文章了。
欧阳修从未见过胥公,心中忐忑,只略知汉阳军乃是胥公贬职后又起用,几经迁转的任所。当初胥公被贬为监光化军(京西路河南府)酒税,监税恐怕是最重的贬谪了!据说,胥公遭贬的时间恰是欧阳修第一次落选之年。天圣元年(1023),欧阳修才十七岁。还是为贡举的事,胥公在开封府发解举人中被查处。发解官共三人,被告发“擅拆举人卷首,择有名者居上” 。举人试卷本该是封弥的,非进入御试之后不能拆开。三位发解官为选择有名望之士,忘乎所以,都被贬谪了。
胥公的经历,或许此时的欧阳修尚且不知。胥公少年时即得到先朝名臣柳开的扶持引荐,举进士及第甲科,授大理评事、通判湖州。不多年即迁官直集贤院、知太常礼院,属于“两制”官员了。此时欧阳修还有所不知,有宋以来,尤其是仁宗朝,善待士人和朝臣,即使罢黜,很快就又恢复了。欧阳修不知在此去五六年之后,胥公不仅晋擢尚书刑部员外郎、知制诰,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而且再次知礼部贡举。
至于他喜好人才与否,欧阳修更不必担虑,这几乎是仁宗朝士人的通“病”——想要不爱才也难。宋庠、宋祁兄弟未举进士之前,其文章已有盛名,恰在胥偃为考官判卷之际,宋庠试《良玉不琢赋》,被胥公爱不释手,说此试卷“非二宋不能作之!”但是卷文中有一韵重叠,很遗憾,恐怕难得高名次,胥偃的“病”就又犯了,惋惜之余,终还是派人持卷秘密地令考生自改,把“瑰奇擅名”之句,“擅名”改为“擅声”。因为下文紧接的即是“而无刻画之名”,改后而判它为第一。等到御试拆去封弥,该卷果然是宋庠之卷!
这些事虽然发生在景祐中,对于欧阳修那还是“未来时”,他不得不由是发问:自己在哪里缺少悟性或是才华了?前两次与试所以失败,固然原因多种,例如自己的经史功底不够扎实,正像后来他在《与荆南乐秀才书》中所说:“仆(我)少孤贫,贪禄仕以养亲,不暇就师穷经,以学圣人之遗业。而涉猎书史,姑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皆穿蠹经传,移此俪彼,以为浮薄,惟恐不悦于时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
欧阳修要“禄仕养亲”,又必得学习时文。因为这种文体为朝廷行文、官员奏疏所必须用的文体。它起于汉晋、六朝,即所谓骈文,注重声韵和对仗,是谓“骈四俪六”的句式,并讲究词藻华丽、运用典故。不能不说它有一定的艺术之长和文章之美,但是莘莘学子、文武百官都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声韵句式上,那么文章内容、朝政建树从何而来啊?可这无关欧阳修个人的事,汲取教训吧!欧阳修这次准备呈递的《上胥学士偃启》,就是标准的时文,足够“骈俪”和“四六”的!而且不会有缺乏思想之嫌,比三代历史之流变,承本朝既往之担负,那些句子,似从欧阳修之胸臆喷薄而出,他都能默诵:
……秀野颁春,过蘅皋而倦目;清言捉尘,临雅俗以镇浮。然而未央居半夜而生思,安石以苍生而待起。望之补吏,意雅在于本朝;主父出游,帝已嗟于见晚。行奉一封之传,入随三节之趋。见堂堂之姿,送之逆目;对雍雍之表,威不违颜。登乎赤墀之途,进重于高门之地,卓然远韵,度越诸公。沾芳润者漱其清芬,仰龙光者思其末照。英风有焕,物议攸归;矧此妄庸,盍希品目?
哦,真够“时文”的,可说是浮艳艰涩!请容笔者把上文试作“白话”:
这个前往游学的士子,奔赴春光秀野,经过草木茂盛的水边,顿感视觉怠倦;就像拂去语言辞藻上的尘垢,使文章置于雅俗共赏之间以避免浮华。然而寝睡未尽,半夜就惊醒而思想:自己怎样才能以天下百姓的需要被起用呢?于是便希冀步入仕途,志向当朝;竟然作为这春光万物葳蕤的主人,来游学了!会让当今皇帝叹息,见到这个学子已经太晚了!而这个学子还梦想到:自己接到一封诏敕之传唤,奉命进京师,手捧君王赐予的玉符,而行《礼记·玉藻》规定的“凡君召以三节”,登上庙堂。看见上殿以其堂堂之姿,迎接我的目光,揣测我的心志;使我面对他那和悦的表情,感觉到威严,却并不形于颜面。我登步铺着红色地毯的殿阶,数重台榭的高门,顿觉自己有了汉唐文章的神韵,而且卓越超迈先贤。所以至此,仅仅是:自己切近了芳润圣贤者,才倾吐出个人的点滴清芬;因为仰望到龙光者,才思觉到自身微弱的光亮。是因为学生拜谒的贤者英风焕然,而学生莫过遵从众议而归。何况修素为平庸,末学肤受,怎能超众,超越尘俗的眼界呢?
欧阳修就携着这种“句式”,步向胥公的“高门”!
(摘自《北宋文儒——欧阳修传》,邵振国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