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书香中国

擦天的女孩

□贾鲁生

就在这个雾霾天,铃铃趴在病床上,拿着油画棒在纸上画画。她不时地抬起头,凝神望着窗外的雾霾思索,好像要创作一幅了不起的画作。病房门外,传来了妈妈李嘉怡和院长唐恒国的声音。他们在谈论她的病情。她知道癌症是一种能死人的疾病,但妈妈总是说她很快就能治好。“小孩子也应该有知情权。”她走到门前,偷听他们的谈话。唐恒国说,肺癌过去是老人杀手,如今又成了儿童杀手,而污染气体是引发肺癌的重要原因。“雾霾是一级致癌物。”他的话很严峻。李嘉怡压低声音,问了一个残酷而现实的问题:铃铃能不能治好?唐恒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他会尽最大的努力救治铃铃。“我要死了。”唐恒国模棱两可的话,让铃铃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趁妈妈去送唐恒国的时候,她悄悄跑出病房,跑进雾霾。

铃铃不见了,李嘉怡以为她去了廖雅萱的病房。廖雅萱是铃铃的启蒙老师,当今名气最大的年轻国学家,患了舌癌,正在等待手术。铃铃天资聪慧,能背得出《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小儿语》《幼儿唐诗三百首》,得过全市幼儿“蒙学”大赛金奖。廖雅萱把铃铃称为“国学小太阳”。她喜欢铃铃的早熟——举止端庄,礼貌周全,习惯用成人语言说话。作为国学的传承人,推广“蒙学”让小孩子早点儿变成大人是她职业的一部分。她把铃铃招进了自己的“春蕾蒙学班”。不幸的是,精神的太阳终究摆脱不了生物疾病的阴影。癌症占据了廖雅萱的舌体,也在铃铃的肺叶扎下了根。李嘉怡说了铃铃失踪的过程,廖雅萱立刻猜想到,铃铃可能听见了李嘉怡和唐恒国的谈话。她是个早熟的孩子,早熟的孩子常常会有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她们决定分头寻找。

浓重的雾霾。偶尔有一缕短暂的亮光,闪现在雾霾的缝隙中,给灰蒙蒙的天空涂抹了一层末日审判的色彩。此时花园里还有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雾霾的色彩变化。他叫梁思酌,市美协主席,油画家,白血病患者。一直以来,他习惯于创作色调明亮、题材宏大的作品,获奖无数。因为受到血癌的打击,心情晦暗动摇了固有的审美,产生了改变画风的念头。他选择了印象派。他出来观察雾霾,为的是寻找莫奈。莫奈的作品离不开雾霾。对莫奈来说,雾霾是表现光与影的最佳介质,也是表达城市病态生活的隐喻。可是在雾霾里站了不一会儿,莫奈的审美却让他心生恐惧了。他是一位“以黑暗绘成光明”的画家。在画布上描绘看不见光明的黑暗,不仅需要技法,更需要勇气。技法可以学习莫奈,勇气是学不来的。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莫奈,正要转身离去,忽然看见了铃铃。铃铃站在风雨花前,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这孩子想干什么?梁思酌被震撼了。他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题材。在职业的本能驱使下,他急忙打开速写本。他已经顾不上莫奈了。

这时候,廖雅萱从雾霾里闪现出来。“铃铃——”她呼唤着跑过去。她猜想铃铃会到花园里来。这里有风雨花。风雨花被癌友们称为抗癌花。铃铃喜欢风雨花。

“快,快戴上。”廖雅萱摘下口罩,捂住铃铃的口鼻。常识告诉她,小孩子身体尚未发育完全,对污染气体的易感性更强。单位体重的呼吸暴露量大大高于成人,所受到的伤害也就更重。

“我要死了……”铃铃推开口罩,“我要死了……”

雾霾中的铃铃,让廖雅萱震惊。她恍惚看见一只被狮群追捕的小鹿,惊慌失措中竟然跑向凶残的猎手,在尖牙利爪下绝望挣扎,哀鸣惨叫。廖雅萱知道,越是早熟的孩子,对死亡的恐惧就越强烈。她蹲下身,想对铃铃说一些开导的话。她最擅长的就是开导人的灵魂,经常在电视上讲古代圣贤,背古诗词和古典名言,阐述人生道理,随便一个话题都能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深奥哲理。从来没有她开导不了的灵魂。她摘下一朵风雨花,递给铃铃。“风雨花是坚强勇敢的花。”明知对于处在生死边缘的人来说任何外来的开导都是苍白的,但她仍然习惯性地往铃铃的小心灵里灌“鸡汤”,“只要有一颗勇敢坚强的心,一个坚定的信念,就一定能够战胜癌症。”

“雾霾把天空弄脏了,”铃铃对廖雅萱的“鸡汤”毫无反应,“天还能擦干净吗?”

“能,能,能。”廖雅萱茫然回答。

铃铃仰起头,用尽气力大口呼吸,吸气、呵气,吸气、呵气,随着胸口的起伏,那些带着毒素的微尘颗粒沉淀在她的肺里,呵出一缕缕白色的气体,如同洁净的抹布,在脏兮兮的天空中轻轻地擦拭着。天空太脏太脏,她呵出的气体瞬间就被雾霾染成了黑色。她仍然倔强地吸气、呼气,似乎要用自己柔嫩的肺,把天空的雾霾全都过滤一遍……

“铃铃,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廖雅萱喊叫起来。

“我想……”铃铃迟疑着,把一张画纸递给廖雅萱。

画面上,雾霾笼罩,一个小女孩,长着一台空气净化器的身体,正在大口呼吸……

6岁的铃铃想把自己变成一台能够净化天空的空气净化器。画面上线条歪歪扭扭,透视不成比例,结构不合章法,然而儿童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用笨拙的技法描绘超凡的想象。廖雅萱惊呆了。孩子的想象是对现实世界的映射。难道人类世界真的堕落到需要孩子来拯救的地步了吗?世界充满阳光,我们看到的所有阴暗,都是我们心中的阴暗。她习惯用光明的眼睛看世界。既然无法消除雾霾,就要学会欣赏雾霾。她家里挂有一幅莫奈的《泰晤士河》,是那种临摹行画。她钦佩莫奈。当伦敦的雾霾“将人类的咽喉变成了病恹恹的烟囱”时(1853年《泰晤士报》),莫奈却从雾霾中感悟到了印象主义之美——对莫奈的审美感悟她和梁思酌截然不同。100多年来,艺术在发展,雾霾也在发展,但这种化丑为美的审美意识似乎是永恒的。在廖雅萱看来,当今的雾霾已经脱离了具象的表达,在天穹铺展开一幅巨大的抽象油画。为此,她曾热情地赞美过雾霾:蕴含着古老厚重的文化,具有接纳不同物质的胸怀,能聚拢散沙也能凝聚人心,锻炼目力,开阔视野,考验信念,给灵魂养生。总之,廖雅萱是一个能够目睹不幸而感受美好的人,因为她和莫奈一样,内心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光明。

此刻,廖雅萱内心的光明被一个6岁女孩的超凡想象驱散了。抬头仰望,天空中那幅抽象油画变得具象了。那是苍天顶着的一口黑色大锅,锅底灰飘落到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天地间浮动着古老郁闷的思想。她置身其中。气管和肺叶被无数黏稠的微尘颗粒堵住了。每颗微粒中都裹着一个虚幻的念头,一个固执的期望。她心里慌兮兮的,喘不上气来,强大的内心忽然间虚弱了。她浑身发软,不由自主地靠在铃铃身上。6岁的铃铃成了她的依靠。

“铃铃,我们走吧……”廖雅萱想尽快逃离雾霾,“雾霾不关你的事。”

“我想要一个干净的天……”铃铃粉嫩的脸蛋儿被雾霾涂抹上一层沧桑的灰黄,脚下的风雨花,抵抗着雾霾的重压,倔强地昂着头,向天空绽放。

廖雅萱带着铃铃离开了。梁思酌合上速写本,呆呆地站在雾霾中,眼前闪现出另一个孩子的身影——奥立弗,180多年前那个在雾霾和苦难中挣扎的“雾都孤儿”。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悲哀。当今时代最大的悲哀,就是越来越多地把癌症强加给孩子。梁思酌不由得叹了口气,在人类的生态链上,孩子永远处于最低端。

(摘自《癌症链》,贾鲁生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2021-01-04 □贾鲁生 1 1 文艺报 content58111.html 1 擦天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