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科幻

《信条》:魔法世界中谁会在乎消失的人

■西 夏

诺兰电影一直是脑洞、品质和票房的代名词,他也一直用卓尔不凡的才华向世界展示着电影媒介的巨大可能,不过诺兰最新科幻电影《信条》的口碑两极分化相当厉害,可能触到了观众的“底线”或是“天花板”:这是一对颠倒的镜像,似乎也映射出《信条》中的诺兰式逆转概念。

电影讲述了一名CIA特工受命阻止一个俄罗斯超级富商毁灭世界的计划,从故事层面上说毫无新意,就是个典型的007式间谍片。诺兰自己也毫不掩饰地声称想要拍出少年时代看詹姆斯·邦德一次次拯救世界的那种热血眩晕感,只不过他要用更惊人的脑洞展示更炫目的奇观。所以《信条》的故事稍微再剧透一点可以加上:未来人发明了一种逆转时间的技术,电影中的重要角色都进行了类似于时间旅行、时空穿越的操作,从而在多条时间线上厮杀对抗。

众所周知,时间旅行本是科幻常见的亚类型,这类故事最重要的戏剧冲突往往都来自对“祖父悖论”的各种演绎,并探讨历史修正、宿命论、自由意志等等议题,而诺兰在《信条》中发明了“逆转时空”“逆熵”“钳形时间运动”等全新概念,凭借对这些概念的演绎,诺兰不但远离了“祖父悖论”的尴尬,打破了我们对于时间旅行的固有想象,更创造出了堪比埃舍尔建筑或莫比乌斯环那样的不可能的奇妙时空缠绕——至少他希望如此,这也确实就是诺兰味道。

诺兰着迷于“时间”概念,从1998年超低成本的非线性叙事《跟随》,到2000年《记忆碎片》中的故事倒叙,2006年《致命魔术》两本笔记交叠起来的争锋双雄的心理时间线,以及2010年《盗梦空间》的多层梦境交织,更不用说2014年《星际穿越》展示相对论效应下父女年龄差距的神奇改变,就算2019年的纯粹战争片《敦刻尔克》也是叠加了三条不同时间感的时间线叙事,一句话:诺兰电影向来都在玩“时间”游戏,而《信条》这次许诺了一个更加复杂刺激的时间游戏,是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世界:在这里,事物的运动可以反向进行——子弹将从水泥墙上的弹洞中蹦回来、穿过枪膛、退进弹匣;被撞毁的汽车翻滚着恢复到路面、倒行着扬长而去;被炸毁的大厦废墟在烟尘中回归为耸立的高楼等等。故事中身份不明、动机不明的未来人把这项神奇的技术传送到了今天,坏人掌握了这种技术并企图用它来毁灭世界,如果他集齐这种技术的全部装备,就有足够力量让逆向的世界与正向的世界发生对撞,届时将发生物质湮灭,万物将不复存在。

在我们的经验世界里,时间是一去不回的飞矢,是线性、单向流动的长河。中文里的“时间”一词,实际上包含“时”和“间”两个概念,前者是时间线上的一个点,后者则是一个区间。一般科幻中的时间旅行都是主人公突然跳到时间线上的某一个点,然后在某一个段区间内依旧沿着时间流逝固有的方向走向未来、展开种种奇遇。而《信条》对于时间旅行的新发明在于:你不但可以突然跳到某个时间点,而且还能沿着时间线回溯,也就是说,你可以像那些反向运动的汽车一样,倒退着朝更远的过去逆行而去。照剧中人物的说明,一旦你进入这个世界,“你向前奔跑时,风会从背后吹向你的后脑”。

绝大多数观众发现自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太多的疑问,每当他们产生一个这样的疑问、分神于“心脏瓣膜也只能单向开启啊,血液在人体的循环系统该如何倒流呢?”这种问题的时候,诺兰可能就失掉了一分:他需要这些宝贵的注意力资源去欣赏那个逆转时空中的万种惊奇,却发现观众被远远遗弃在时间迷宫的一个个死角,被动等待着奇观场面的又一次轰炸。

也有少数高智商的铁杆诺兰迷(以及号称诺兰专家的营销号作者)声称非常享受这宗教洗礼般的愉悦体验,他们熬夜撰写出剧情解析,用热情、勤奋和堪比诺兰的智慧以及大量图文资料,为那些没能把握电影精妙的观众们及时指点迷津,殊不知那些迷茫的人们已然发出了响亮的抱怨,他们声称诺兰这次玩过火了、一个烂故事还没讲清楚只好用狂轰滥炸来掩盖经不起推敲的剧情漏洞。比如豆瓣热评第二的诺迷Evarnold形象地写到:“全程我仿佛被推着去看一个叫做‘时间’的展览,还没看出味道来,就被推入了下一场戏”,而热评第一的帖子,至今仍是一则长篇剧情详解,告诉我们那些没看清、没看明白的东西实际上是什么、先发生了什么、中间发生了什么、后来和后来之前又发生了什么……随着影迷观感迅速两极分化,人们的评论也不可避免地朝着傲慢与偏见的分叉走去。一个正向、一个逆向,“钳形攻击”没有实现,颠倒的对立应该不是《信条》所期待的。

《信条》在英文社交网络上引起的热闹也同样如此,似乎本片就是为网友上传解说视频而诞生的一样,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网站的编辑Brian Tallerico发文说:“该片100%是为少数影迷定制,他们是一群曾熬夜拆解《致命魔术》和《记忆碎片》的秘密并乐此不疲的人,现在诺兰给了他们更多的东西死磕。那就让他们死磕《信条》的设定磕到筋疲力尽吧!”

对艺术作品的理解向来是见仁见智,撇开那些完全非理性的反应,截至10月12日,《信条》上映一个半月全球票房收入3亿美元,而本片投资超2亿,加宣发费用据估计总成本在3.5-5亿美元之间,也就是说《信条》的商业败局已然无可挽回。对于以奇观体验为票房号召力的诺兰品牌,这当然是灾难性的结果。

抛开漫威IP那类改编大片的高预算电影外,本片是有史以来原创电影最昂贵的一次冒险,但诺兰对于电影技术和电影叙事的执著也举世公认并且得到了相当的鼓励,当代世界电影格局也因他而不同。他对70毫米IMAX摄影以及胶片与实景的美学坚持等等都已载入史册,他对科幻电影的深入探索也一再推进了大众的科学认知。

回归到电影本身,“熵”就是一个高冷抽象的概念,它并非大众通识,“逆熵”概念可能就更难把握了。在一个逆转的世界,一切会如何运行、将发生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光是循序渐进地展现这个世界的各种神奇或已足够撑起一部电影,肯定不是简单地正拍倒放、或者被火烧到差点冻死那么简单,哪怕演员们都是真正倒着在表演、倒着在念对白,在观众尚未建立起逆行世界的运行规则—— 也就是科幻故事的世界观尚未建立起来之际,要他们在辨识角色动机、跟随情节走向、梳理事件逻辑、在时间线正反缠绕的空间里不停存储和搜索有效数据的同时,还要腾出脑力去期待并欣赏逆转世界的种种惊奇审美,这不能不说是在试探信息过载的边界。

其实这个逆向世界的设定,可以展开的地方太多了:光是让女科学家演示一回手抓子弹显然不够,主角怎样在惊奇和困惑中一步步了解、适应这个世界,应该是大有文章可做,这种培训角色也顺便培训观众、带领我们一步步见识异世界的不同凡响,本是这类高概念科幻故事的必由之路,类似于诺兰自己在《星际穿越》中用外星球遭遇滔天巨浪、时间迅速流逝等奇观,将观众的新知获得感和对未知的期待感都一步步推高。很遗憾《信条》没能在循序渐进的情节进程中逐步建立起清晰的游戏规则,没能让观众在游戏中投入情感与智力的期待、并享受发现的惊喜和意外的震撼。

或许重复观影真能带来某些更清晰的细节发现。以《2001:太空漫游》为例,因为它的情节线索其实很简单,多次观影的确可以让人从容不迫地去发现、思考、体会,毕竟魔鬼和深邃的思想都在细节之中。但对《信条》而言,二刷甚至三刷最多也就是弄清楚情节逻辑、看清楚几个暗示标记,却必然面对更大的风险:有人声称这150分钟的电影中有100分钟在解释世界观设定,或许事实没那么夸张,但观众一定会对那些仅仅服务于解释剧情的对白段落感到难以容忍。

很显然,《信条》在科幻世界观建构和电影叙事两方面都犯了错误,至于它是触到了观众感性容忍的底线、还是撞到了他们理性理解的天花板,完全看你所站的位置是正向的还是颠倒的世界。说到颠倒,在今日世界地缘政治风起云涌的时刻,在人类命运面临的巨大变局之下,《信条》的旧式冷战意识即使只当背景板也显得过于幼稚,而那个被詹姆斯·邦德拯救了无数次的旧世界在富商妻子的婚变难题中又被描绘得如此无聊,即使作为纯粹快消品也显得陈词滥调。要说诺兰电影中的情感表达向来不是强项,但他至少还有《星际穿越》那种真切的世界关怀、辽阔的宇宙图景和父女在时空中渐行渐远的无限唏嘘……

有一个本片的迷惑之最,似乎超出了剧情解说的回答范围:男一号为什么没有名字?他为什么自始至终自称 “主角”?这种类似于现代写作中具有“自反” “元叙事” 性质的手法,似乎只能指向作者自身,难怪不少影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本片是诺兰最为自我沉溺的一部电影。或许主角真正名字只能叫“诺兰”,而整部电影的真正冲突只能是诺兰和观众之间的智慧角力,结果不幸是两败俱伤。说到底,《信条》反映的或许正是关于自我沉溺而不受限制的权力。

2021-01-18 ■西 夏 1 1 文艺报 content58319.html 1 《信条》:魔法世界中谁会在乎消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