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凤凰书评

把“自己”作为方法的书评

□陆 梅

陆梅,《文学报》总编辑,儿童文学作家。

几乎每天都要收到出版社编辑投来、书作者转来,或是书评人、也是业界评论家发来的各路书评。更多无名者的投稿沉积在邮箱里,一旦打开,几十、上百封的邮件,小半也是书评。不知这些来稿者有没有想过,作为一个编辑,即便是昼夜不息,也很难立马判断书评稿子能不能排上版、几时见报。(可总有投稿者不断来打问。)报纸版面容量有限不去说,多年编辑工作的审美深信,也不容许自己贸然回复——在没有看到书之前,薄薄一页纸的溢美之词真的俘获不了编辑的心。

那么书评有“书评腔”吗?想想是有的。浮夸的言辞,漫不经心的誉美,主要情节转述、概括和过度阐释,援引和摘录,结语一段高尚抽象的期望寄语等等。大抵这样的模式,其初衷是替新书做一个高级广告。从图书出版和营销角度来看,书评的使命就是宣传推介,这样的书评也确实占据了各大报纸和网络端的评论板块。

相比于评论,同是对一本书发言,书评总是短、平、快些,也更多落在对书的品评上。如果要给书评归类的话,恐怕除了序跋、书话、读书笔记(豆瓣读书上就有大量文风活泼泼的荐书短论)以外,书榜推荐语、腰封简介等等都可安在书评门下。今年因疫情原因,迅速在网上风行的出版社编辑和网红主播们的“直播带货”,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绘声绘色”的书评一种;发布书评的平台媒介早就移步换景,除视频直播外,各种音频APP上的讲书、微信公众号里的独家、观点、夜读、新书推荐、年度书单等等,多半也是对书的解析品读,也是书评的多样变体。据说眼下的出版业,是书籍多而“读者不够用”。一本书,从诞生那一刻起,写书人和出书人都带上了深深的焦虑:怎么争夺读者时间?

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上,我们来谈论书评的标准,我想首先也许“去标准”更能感知书评的作用和意义。“去标准”不是没有标准,只是我们在谈论标准前可以先谈谈别的,比如我们读一本书时的心态。

我很怀念还没有很多书的时候——起码不是眼下的满坑满谷和眼花缭乱,那个时候网店还没出现,你和一本书的相遇大抵要靠脚力。偶然推开一家书店的门,店里静得只有一架子一架子的书立在那里,你和书的缘分就此产生了。那些经由你的手和目光检阅过的书大抵不会叫人失望,你在往后谈起它,甚而为它写点什么,都是由衷和真心的。我确实写过不少这样的读书笔记,“可以朴素得清浅,也可以用心得深刻”——引号里这半句话来自南京作家黎戈的新书《平淡之喜》,虽标目的是散文集,我读来多半是她写下的“书时光”,或是由书而生发开来的种种对美的欣会,寻常日子里的四时滋味、活着的喜乐、幽暗中的力量……这样的文字真安详,不急也不躁,不虚美不粉饰,她是把书读到灵魂里去了。那些她愿意分享的书,一经“别有深情”的打量,读者能感知到书里的光与影、气味和颜色、质感、温度……种种可以呼吸到的生命气息。

这一类文字应该不是专业书评人的“命题作文”——能写好“命题作文”更考验写作者的学问和本事。黎戈的读书随笔都很随性,面目宛然,写的时候很自然的把自己放了进去,但这“自己”并不狭小,本来作者写下它意不在浇一己块垒,或既抒发了一己之见,同时字里行间不动声色交出了一颗有趣有情、有见地也启人新知的灵魂。读这样的文字——暂且叫“和风式”书评吧,和风细雨的“和风”,娓娓道来的行文方式,洁净有温度的语言,更着意于书所给予人的美的力量,如能遇见一个独特、幽微而坚韧的灵魂,那就更理想了。突然想到上世纪20年代,由胡适们开启的“谈话风”,“和风式”该归入“谈话风”,就是那种自然而然把自己放进去,将自己的经验、知识、判断、性情糅合在叙述里的写法,依照评论家刘绪源在《今文渊源》里的说法,这样的文章“已化成现当代中国文章一种最基本的样式,成了白话文的一种底色了”。

以“谈话风”来写书评书话,我觉得不失为一种既身心愉悦,又能充分表达自己真性情的最得心应手的言说方式。不过写过书评的人都了然,平淡如话的文风并非一蹴而就,要是你的见解庸常浮泛,才情趣味又不抵,那是很能泄你的底的。所以,刘绪源也坦承一清如水的文章不好写,那看似简单的,却是“‘文章好’的高妙境界”。

由“谈话风”说到文章境界,其实已涉及书评的标准,起码是标准之一——把自己作为方法的“谈话风”写法。要写好“谈话风”,读书的心态很重要。急火功利、跟风随流,那是和“谈话风”背道而驰的。2020年有本书我很喜欢,项飚、吴琦的谈话录《把自己作为方法》。我脑海里想起它时会自动去掉书名号——对,把自己作为方法,作为一种经验认知和方法论,它有效启发了我们怎么处理个人经验,怎么对待个人和世界的关系。用项飚的说法:“个人经验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把个人经验问题化是一个重要方法。我们关心的是世界,不是自己,现在关键就是从哪里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同时也更好地了解自己,把个人自己的经历问题化,就是一个了解世界的具体的开始。”项飚和吴琦所谈,关乎社会和文化人类学话题,但作为一种审视问题、思维操练的方法,用在读书和写作上也是相通的。

前阵去沪上新建的程十发美术馆看一个林风眠画展,赏画的同时也读到一段画论。林风眠说:“我们要知道:当我们面对着自然的时候,自然是作品,我们是欣赏作品的人;当欣赏者面对我们的作品的时候,我们的作品是作品,欣赏者正同我们欣赏自然的地位相当。”细细体味,林风眠很平白地道出了作为画家的艺术追求,以及一切观者对美的持允。虽片言只语,却是最本色的“谈话风”。倘若我们把书评人看作是“欣赏者”,画论里的“我们”是著书人,那么林风眠所说的“地位相当”,又是多么实在的提醒——持允公正、不虚美不粉饰,也是书评人最基本的道义。

脑海里翻出一个意象,书评就像茫茫书林里的一个树号,它的伟大的使命,就是如何使路经的旅人猎人醒目地看到,循着它的指引而不至于在密林里迷失。丛林的路有千万条,沿着树号的那一条肯定不是惟一的终南捷径,但是,特别的树号可以曲径通幽,可以领略别样风景,探进纵深,发现秘密,生命和生机,美好和丰饶……这个世界所有的可能,都在书评中留下了一席线索。

在这里,书评的天地无限深广。

2021-01-27 □陆 梅 1 1 文艺报 content58439.html 1 把“自己”作为方法的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