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凤凰书评

城堡与帆船之梦

□马千惠

意大利导演皮耶特罗·马切罗(Pietro Marchello)在2019年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长篇小说《马丁·伊登》的背景从美国迁至意大利,将马丁的奋斗和成长深植于意大利本土及社会运动,从而略去了小说中丰富的异国色彩和殖民叙事,将其精简成为一个下层水手通过奋斗成为名作家,又对社会和生命失去兴趣的本土故事。相比之下,杰克·伦敦则将小说故事置于20世纪初多种族和多元文化并存的加利福尼亚, 异域的存在使马丁·伊登的个人爱情和奋斗故事游走于不同的景深中,风格极其特殊而意涵更深。

马丁作为一个生活在20世纪初美国西海岸的水手,其足迹遍及日本、塔希提岛、夏威夷岛、亚速尔群岛等地。他第一次看到罗斯,就将她与之前遇到过的所有女人一一比较: 墨西哥女人、日本女人、“被打上堕落生活的烙印的欧亚混血儿”和“身材丰满,头戴花冠,肤色棕黑的南海小岛上的娘儿们”,乃至在英国伦敦白教堂区遇到的“奇形怪状的梦魇般可怕的娘儿们”。这些女人因身份和种族无法与奥克兰的摩斯小姐相提并论。罗斯是与她们完全不同的,“她是一个苍白,轻盈的人,长着一双大大的,脱俗的蓝眼睛和一头浓密的金发”。这位资产阶级白人少女不仅超越了马丁这粗鲁健壮、身份低微的水手,更是超越了马丁之前见过的种种女人。

马丁和罗斯的爱情充满着阶级悬殊和智识差别带来的冲突。罗斯对马丁的“教育”和影响常常被看作是对野蛮人的驯化, 因而二人之间的差异也是巨大的。在爱情的初期, 马丁不仅是身份低微,教养欠佳,更因做水手的经历在语言和举止上都与远离美国和其他文明社会的“野蛮人”相似。马丁在罗斯家第一次吃饭的时候, 对一个仆人“自然而然”地说“Pau”(卡拿家语中“吃完了”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罗斯及其家人极少看到、也无法理解的更“野蛮”的外族人。

罗斯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表现出爱情上的嫉妒,是因为一位马丁故事中的异族少女。马丁因为流行性感冒卧床休息,罗斯来探望,交谈中发现马丁曾经得过登革热。马丁解释说他是在夏威夷的一个麻风病人秘密居留地染的病,而悄悄把他放走、救了他的命的,是一位“一半中国血统,四分之一白种血统,四分之一夏威夷血统的姑娘”。作者精确地描述出马丁眼中第一次看到这位天仙般的白人少女嫉妒心的冷酷:“她眼睛里的光芒也是冷冰冰的。这叫他顿时想起有一回在北太平洋挨到过的一阵大风。……那时候,万里无云,满月当空,澎湃的巨浪在月光里冷冰冰地闪着亮。”马丁突然又想起那因为爱而放他离开的混血少女,不假思索地说:“她真是崇高,她救了我的命。”

在异族混血少女崇高的纯真爱情的对比下,罗斯资产阶级的自私与冷酷暴露出来。马丁也第一次意识到, 罗斯的爱既不完美,也不纯粹。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显示出资产阶级的软弱、短视、势力以及智识上的平庸。当她最终与马丁决裂,而马丁又获得了巨大的文学成就之后,他不仅更加深入地意识到身处的美国文明和文化出版的贫瘠与苍白, 也彻底失去了个人奋斗的目标。与文学领域的成功相比,马丁的爱情才是整个世界的巅峰,却也已经坍塌。马丁在哀愁和空虚中看到的梦幻是明亮、可爱而遥远的塔希提岛,他终于摆脱了打字机和写字台,和酋长塔蒂的小儿子摩蒂一起在夕阳的金黄里,乘着独木舟捕鱼。

已经在美国社会取得成功,作品甚至远销欧洲的作家马丁·伊登,反而格外渴望回到遥远的海岛上,回归遇到罗斯之前的“野蛮”状态。他依然渴望着自由、力量和美,也时刻感受到自己与商业社会的规范格格不入。但是他已悄然被资本主义社会、商业出版和金钱改变了志向。伦敦细致地层层描写着马丁的梦想逐渐被扭曲,个人充分享受自然的馈赠的畅想迅速变成对南太平洋小岛的掠夺和售卖。在塔希提岛上与同伴快乐捕鱼的幻梦并没有持续过久。等到他将自己的存稿统统卖出换取“一大袋钱”时,马丁的梦想已经变成了在南太平洋上马克萨斯群岛上的山谷、海湾、大帆船和干草打墙的城堡,还要“把看过的那些书,以及那到头来是一场春梦的世界全忘个干净”。

马丁·伊登的故事几乎到达了尾声。这位水手的奋斗故事前一半是因为要得到爱情将力量和生命活力驯服, 后一半则是因为失去爱情试图重新找回生命、活力和力量,却又最终放弃。在故事的结尾,马丁遇上了另一位身份低微、容颜美丽的女工丽茜,却发现自己“不由得仍然忠于爱情”。这已经破灭的爱情依然统治着他、支配着他。因而,马丁意识到自己病入膏肓,处境万分绝望。他既无法战胜爱情的支配, 也无法获得生命的满足, 只能在去往南海的船上一跃进入“死去的长眠不复起”。“明亮,可爱的塔希提岛”也成为永远悬置、无法到达的失落彼岸。

2021-01-27 □马千惠 1 1 文艺报 content58442.html 1 城堡与帆船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