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凤凰书评

“高贵的野蛮人”

□杨 靖

1876年1月12日,杰克·伦敦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个破产的农民家庭,直至1916年自杀离世时,他为后人留下的作品中,思想性和艺术性最强的首推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 在杰克·伦敦诞辰145周年之际,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杨靖与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的青年学者马千惠,分别从野蛮人形象与作家理想、爱情经历与异域梦想的角度出发,重新解读《马丁·伊登》的文学价值。

杰克·伦敦借助了马丁·伊登这一“高贵的野蛮人”形象,在猛烈抨击社会现实的同时又寄寓了自己高远的生活理想。小说主人公是出身贫寒的青年,只身一人闯荡社会,邂逅富家女罗斯,立即为她的美貌和风度所陶醉。在马丁接受邀请步入罗斯家门的一刹那,看见满屋精致的装饰以及上流社会温文尔雅的谈吐和举止,不由得心生感叹。在交谈中,粗通文墨的马丁对罗斯等人提及的名诗人一无所知。像地道的下层阶级一样,他用双重否定表示否定,用俚语I ain’t 代替I am not,也从未聆听过瓦格纳歌剧。正如罗斯一番细致观察后得到的结论:“马丁不属于他们的部落,他不会讲他们的术语。”实际上,在女主罗斯眼中,马丁更近乎野蛮人:“她的目光在对方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会,这脖子很粗,肉筋隆起,简直像公牛一般,被太阳晒成紫膛色,充分显出体魄的强健和力量的充沛。”而她理想中的男性美,一向是弱不禁风、文质彬彬的那种美。

与此同时,随着谈话的进展,马丁也搜肠刮肚试图寻找“得体”的字眼儿,极力避免粗鄙的言辞。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语言总像他的走路姿势一般,莽撞而笨拙。注意到马丁的窘态,罗斯决定对这位颇具“野性”的男子进行“驯化”:首先从他的选词造句开始。罗斯开导马丁正式场合必须使用体面的言辞而非俚语,并且教导他讲话时不要喜形于色,显得过于激动,更不宜过多地使用体态语言——如此这般,才是上流社会“文明人”得当的举止。

为使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配得上罗斯的高雅文化,马丁决心以半工半读的方式刻苦学习。他找了一份蒸汽洗衣房的差事,每天工作长达10多个小时。他每晚只睡5个小时,其余时间都用来看书。每周一天休息去见罗斯,为节省坐火车的钱,他骑车赶140英里路,当天往返,第二天继续工作。就这样,他从最基本的语法学起,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毅力很快弥补了自己在数理化及哲学、诗歌等方面的短板——尽管从未有机会跨进大学之门,他的知识储备却并不亚于任何一名大学生。

在罗斯的影响之下,马丁开始尝试文学创作。然而精心构思、寓意深刻的作品却屡屡遭遇退稿,罗斯在家人逼迫下也拒绝了他的求婚,因为在写作这一职业中看不到他成功的希望。在经历无数次挫折打击后,通过研究爱尔兰女作家亨格福德《公爵夫人》等畅销书,马丁终于发现了“时文”的写作秘笈:通常情况下,一部成功的通俗小说由以下三部分组成:首先一对情人被拆散;其次依靠外力或变故,他们重修旧好;最终结局是婚礼的钟声敲响,皆大欢喜。

在这一“完美”公式指引下,马丁的文学创作一鸣惊人,成为市场追捧的对象。成名之后,马丁应邀再度步入罗斯家门。与前次不同,此时他眼中的精美油画、钢琴挂毯,以及此前所有让他意乱神迷的“美”的事物,在他看来已不再是美,而不过是“一些华而不实的空架子”——一切艺术和美,对于罗斯这位富家小姐来说永远只是生活的调味品,不是她生活的重心。照马丁的评判,罗斯一家不但对于艺术“一窍不通”,而且“对于生活他们也可说是愚不可及”。

不仅罗斯一家如此,马丁惊讶地发现整个资产阶级的审美品位莫不如此,因为流行的报纸杂志刊载的作品都是“死气沉沉的东西,文章里找不到五光十色的生活,没有一丝生气”。经过反思,马丁对自己暴得大名也颇为迷茫:“他弄不明白,他们怎么可能欣赏或者理解他写的东西。他作品里内在的美和力量,对赞美他、买他的书的那成千上万的人来说,事实上毫无意义。”马丁不能理解,为什么像他一样有学问,甚至比他更有学问的人那样畏首畏尾,对真理避而远之,从来不敢面对现实的真相。作为“野蛮人”,他无法理解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及其衍生出的“高雅”文化(“他们用平等的名义来消灭平等”)。与这些高雅但柔弱的文明人相比,马丁倒宁愿做一名卢梭笔下“高贵的野蛮人”——因为“世界属于强者,他们高贵,他们并不在生意买卖的猪栏里打滚。世界属于这些真正高贵的人,属于伟大的金发野兽,属于不肯妥协的人”。

正如马丁在故事高潮部分面对罗斯的一番慷慨陈词:“你希望把我弄得循规蹈矩。你希望把我塞进一个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生活的框框里,在那里,生活里的种种价值全是架空、虚伪而庸俗的——庸俗得无以复加。”很显然,马丁原可以在成名之后,接受资产阶级的捧场,满足出版社的要求,源源不断推出新作,名利双收。然而他始终无法接受上流社会的价值观,始终无法跟自己的良心妥协——当他学会用复杂文明的礼仪和得体的语言在上流社交圈交际时,他并没有体会到成功的喜悦,相反却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和自我分裂。小说中刻画他在镜前反复自我审视的场景,反映出他内心巨大的困惑和失落。虽然他最终完成了由野蛮人向文明人的过渡,但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原先充满野性的马丁正在离自己远去。换言之,尽管赢得了世界,他却不幸迷失了自己。

像同时代的法国画家高更一样,对欧洲文明感到极度幻灭和绝望的马丁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塔希提岛。当罗斯在家人压力之下,前来寻求“复合”之时,被他冷冷地拒绝,因为他在品尝人情冷暖之后,对资产阶级的虚情假意早已深恶痛绝。临行之前,他散尽钱财,用于接济身陷贫困的亲朋故交,回报当初受到的恩惠。之前孜孜以求的金钱或名声,如今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作为一名不肯随俗、不肯融入文明社会的野蛮人,他的结局似乎早已注定。在船舱甲板上,马丁再次吟诵史文朋的名诗:“由于不再对生命一往情深/由于不受希望和恐惧缚困/我们以简短的感激之辞/感谢冥冥之中各位天神/多亏生命并非永恒/多亏死者从不苏醒/即使疲惫不堪的河流/也在某地入海安身。”而后纵身跃入大海——或许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

照小说人物马丁的观察,资产阶级都遵照狭隘无聊的准则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他们不过是合群的动物,聚居在一起,却永远不能做有个性的人,过真正的生活。而马丁的高贵之处则在于——用美国诗人亨莱的话说,“在命运的当头痛击之下,我头破血流,可还是不低头。”事实上,这也是杰克·伦敦本人的生活态度。据说,他生前曾打算写一部自传,书名为《马背上的水手》——作家深信自己既是热爱生活的普通水手,又是高跨马背上的生活的强者——这一遗愿日后由传记作家欧文·斯通完成,而书名本身也是作家思想及人格矛盾性的一种体现。

杰克·伦敦在《马丁·伊登》中曾幻想有这样一位“前来把国家从一事无成的腐败状态里拯救出来”的“强者”。这是小说人物的自我投射,更是作家本人的生活理想——后来他在另一部自传体小说《约翰·巴雷康》中公开宣布“我就是马丁·伊登”,甚至连他临终前的精神状态及吞服吗啡的死亡方式与小说人物也如出一辙——“他将海水深深地吸进去,就像服下麻醉剂一样”。

2021-01-27 □杨 靖 1 1 文艺报 content58441.html 1 “高贵的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