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破 裂

□钱 江

1990年小美的出生完全是个意外。丽娟是不小心怀上了,才生了她。

小美生来充满好奇,喜欢用清澈明亮的眼睛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爸爸妈妈很不快乐,小美经常怀疑,她是不是生错了地方。

妈妈的脸上总是阴云密布。其实小美觉得妈妈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大眼睛,妈妈的眼睫毛特别长,还往上卷。妈妈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在闪烁。妈妈笑,她便跟着笑,像面镜子。不过妈妈更多的时候,脸拉得长长的,眼睛里像是在喷火焰,这种时候小美尽量不看妈妈的眼睛。

妈妈给小美洗脸的时候,经常会说:“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小美想,自己一定很丑,妈妈很美,如果不像妈妈,那就是很丑。

“可不可以钻回到你的肚子,你再生我一遍?”这个方案是小美考虑很久想到的,如果再生一遍,也许她可以变得像妈妈。现在她长得像奶奶,外婆说过:“真作孽,小美呀,你好长不长,咋长得像桂香呢?”

妈妈说:“如果可以把你放回肚子,我就不会再把你生出来。”

“为什么?”

妈妈没说话,低着头在盆里搓毛巾,嘴角边拉出一种奇怪的微笑。

妈妈很喜欢“乡巴佬”三个字,说的时候,音调提高,声音变尖,眉毛上扬,嘴角就会拉出这种特别的微笑。“农村种地的乡巴佬,现在却不劳动,倒垃圾都要人家催!”不知为什么,一点小事就会让妈妈向爸爸发很大的脾气。小美很纳闷,“乡巴佬”有什么好笑的?

而爸爸呢,像影子,看得见却抓不到,很不真实。爸爸虽然脾气好,但是很少说话,回家和不回家好像都一样,没有声音。

有一次,爸爸像往常一样,静悄悄坐在角落看书。小美实在闲得无聊,决定做个实验。

“爸爸。”她站在另一个墙角叫。爸爸动也没动。

小美站到房间中央,“爸——爸——”这次的声音响些,还拖长音。爸爸仍是埋头看书,没有反应。

“乡巴佬!”小美大叫,跳起来蹿到爸爸面前。

“什么?!”爸爸吓了一跳,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书掉到地上。小美咯咯大笑,笑弯了腰,岔了气,便开始打嗝儿。

爸爸见状,伸手用力抱住小美的双肩,不让她身体随意乱动,并且很严肃地说:“不许调皮!”

小美一惊,又一吓,打嗝儿立马止住。爸爸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嘿,还真灵。”

小美原以为爸爸生气了,现在知道他这是帮她,便放松下来,从地上捡起书还给爸爸。

爸爸接过书,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美,“爸爸是乡巴佬呢,有一天,我会带你去乡下,你会喜欢的,那里有许多山,望不到边……”爸爸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登上高山,看见蓝天,接着,像是天空飘过一朵厚厚的云,遮住了阳光,他的眼睛又黯淡了,恢复了平时的那种安静和无力。小美望着爸爸,想起刚才自己学妈妈骂“乡巴佬”,突然很懊悔,眼睛便酸了。

有一件事让小美最烦恼,每次妈妈爸爸吵架,好像都和她有关。

“你下巴有洞,是吧?!”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在厨房吃饭,小美和向东面对面坐着,丽娟炒完最后一个菜,端着碗来到桌前。

“下巴有洞,是吧?!”丽娟重复了一遍,声音提高了。

小美迟疑着摸摸下巴,没有摸到洞,偷偷看爸爸,他埋头吃饭,没有反应,就小心地把目光转移到妈妈的脸上。妈妈的脸紧绷着,这几天她好像都是这样。其实,这几天小美已经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她觉得自己像大院的看门狗“大将军”,可以闻出人的心思。

“吃口饭一半都漏掉,你自己看看!”丽娟用筷子敲着桌面。

小美低头看,碗下面有一堆饭粒,她赶紧抓起饭粒往嘴里塞。慌张中,只捡了几颗饭粒,其余的都被手蹭下桌掉到地上。

“你想做啥?!”丽娟脸铁青了,拿起筷子就打小美的手。

小美“笑”了。

小美知道此时是绝对不能笑的,但是她无法控制。紧张的时候,她会夸张地“笑”:头一歪,眼睛眯成缝,两个嘴角使劲往上提,拉成一个“U”字,像马戏团小丑脸上画的大嘴。这不是真笑,是自嘲,用滑稽的样子来讨好,是在说:“对不起噢——”

丽娟不明白,她最讨厌小美这样嬉皮笑脸地“笑”,在最不好笑的时候笑。“啪!”丽娟把筷子摔到桌子上,“你给我好好吃饭,如果掉一颗饭,明天就不给你饭吃,让你饿肚子!”

小美垂着眼皮,在丽娟威严的目光下,埋头吃饭,格外小心地用勺子把饭和顺着脸颊滑下的眼泪,一起扒进嘴里。

“她才五岁,不要这样苛刻。”向东说话了。

“那你来管?!”丽娟终于等到向东说话了,她把火力转移到向东身上,“我倒希望你来管管,可是你会来管吗?你有管过吗?她小的时候,你连块尿布都没换过!你关心过她吗?你关心过这个家吗?你关心过我吗?”丽娟停了一下,然后开始重复每次必骂的话,“刘向东,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冷血动物!没良心!畜生!我们一起快十年了,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没良心!连畜生都不如!没良心,你是怎么留在城里的?还不是靠我们家?没有我爸帮你落实工作,不和我结婚,你能留杭州吗?你这个乡巴佬!你算什么?你以为读过大学就了不起了,乡巴佬就是乡巴佬!……”

“我是说她还小,还不懂事。”向东低声地回了一句。

丽娟像被蜇着一样,撕着喉咙喊起来:“什么都不管的东西,轮到你教训我吗!你给我滚!”只见爸爸摇摇头站起来,一推门熟练地消失在走廊上。小美赶快把头埋得更低,害怕妈妈会把她也赶出去。

“刘向东,有种你永远别回来!”丽娟满脸通红,举起手中的饭碗,摔向房门。

碗“砰——”的尖叫一声,碎了,瓷片飞溅。

小美赶快蒙上耳朵,闭上眼睛,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念起了咒语。“阿木木图拉呜阿木木图拉呜阿木木图拉呜……”小美从《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里得到启发,发明了这句咒语。故事里的强盗用“芝麻开门”打开秘密的山门,她可以用“阿木木图拉呜”进入她的“防弹玻璃球”。这个球厚实坚固,藏进去后很安全,外面的世界再恐怖,也伤害不到她。

泪水涌出丽娟的眼睛,滑落到下巴,像两条小河。向东迅速的离去又一次深深刺痛丽娟。望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她对小美吼道:“坐着别动,都是碎玻璃!”然后踮着脚去厨房取了笤帚簸箕,开始清理。她不时地停下来,用手背抹掉流到下巴的眼泪,一边又不停地自言自语,“刘向东,你以为自己是谁?!没有我,你能留在杭州吗?乡巴佬!”向东最讨厌“乡巴佬”这三个字,所以丽娟偏要叫他“乡巴佬”。“没良心!别以为上过大学就不得了了,乡巴佬永远是乡巴佬!我当初瞎了眼,看上你这种人!”

丽娟五岁和向东定亲,十七岁开始和向东交往,他那时来到杭州上大学,她去参观了之江大学。那是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那里的人总抱着几本书,用普通话交流,还文绉绉的,话语里常带着“请”“谢谢”之类的客套话。丽娟迷恋向东。在工厂,丽娟习惯了男性身上的臭味,那是一种机油味、汗味和香烟味的古怪组合。但是在向东的身边,她闻到的则是一种清爽的香皂味,这个味道就像他身上笔挺的白衬衫,又干净,又高尚。向东是她的白马王子,尽管他的世界离她太远,交往四年后她还是不了解向东,但是这不妨碍她嫁给他。向东是大学生,知识分子,单这点就足够满足她在小姐妹中的虚荣心了。一旦结婚过日子,丽娟却发现单靠向东的文凭是不能满足她的,她需要丈夫的爱和关心。

丽娟没有文化,缺乏理性,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确定他不爱她,甚至到现在,他是厌恶她的。向东从来不主动亲近她、抱她或者拉她的手,说话时眼睛从来不直视她。他们惟一的肢体接触是在床上,而小美出生后,这点接触也几乎没有了。丽娟浓眉大眼长睫毛,身材娇小却丰满匀称,很像印度电影里能歌善舞的女演员,即使做了妈妈,走在街上回头率也很高,向东对她的这种冷淡快把她逼疯了。她的烦恼太私密了,对于一个女人是无法启齿的,即便是说了,外人也不会相信。在他们看来,向东正派、规矩、本分,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他的脾气多好,你这么跟他吵,他都不跟你闹。”

丽娟有苦难言,就是这“不理睬”的一招才狠呢,丽娟倒宁可被他打、被他骂。做了妈妈的丽娟像只被困住的猛兽,她惟一的方法,就是将失落、烦躁和愤怒宣泄在女儿身上。

小美听话地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动,伤心害怕的时候要想不哭,小美得进入“防弹玻璃球”。就像现在,丽娟情绪激动,又哭又骂,小美却安静地坐着,脸上显出自得其乐的表情,她望着房门,眼里充满期盼。隔着防弹玻璃球,她听不见丽娟对婚姻的控诉、对向东的谩骂,和对她的憎恶。玻璃球的世界里,正播放着她编织的故事:爸爸骑车到达巷口,停了下来,他后悔了,决定回家。爸爸掉转车头,飞快地骑着,脸上带着笑容,经过大院门口的栀子花树,他停下来,伸手折下一枝,咬在嘴里。这时,在房间里的妈妈也后悔了,她擦干眼泪,来到门边。门开了,爸爸和妈妈面对面站着,他们笑了,爸爸递给妈妈栀子花,这花的香味有股甜味。妈妈激动地说:“对不起,亲爱的。”爸爸也激动地说:“没关系,亲爱的。”然后,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还彼此亲吻……

小美的目光陶醉,脸上散发着荣光,好像是看见了天堂。

“起来,小美,我送你去外婆家。”丽娟突然来拉她。

丽娟打开门,小美看到走廊上空空的,没有爸爸的踪影,她的眼光黯淡了。

“为什么去外婆家?”小美拖拉着,蹲在地上慢慢换鞋。小美不喜欢外婆,外婆经常说要扔掉她,“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到大街上垃圾桶里,送给捡垃圾的人,让他带走。”

被扔掉是很恐怖的,小美曾经差点被扔掉。那一次,爸爸妈妈吵架,忘了是为什么吵,但肯定和小美有关系。每次爸爸妈妈吵架,最开始都是因为小美。妈妈那次特别生气,一边骂人一边扔东西,把爸爸的书扔到外面,爸爸最爱的那些书。爸爸赶快到门外,妈妈扔,爸爸捡。妈妈把爸爸所有的书都扔掉后,还是很生气,一低头看见小美站在旁边,就抱起她,把她也扔了出去。然后把门“砰”地关上,小美觉得地都抖了,外面很黑,她吓得哇哇大哭,她从来没有那样大声地哭过。传达室的看门狗“大将军”肯定是听见了她的哭声,开始狂叫。后来爸爸抱住小美,小美搂住他的脖子,拼命地抱紧,靠在他肩上继续哭。她哭了很久,一直到累了,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居然已经回家了,她好庆幸。

(摘自《小美》,钱江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

2021-02-01 □钱 江 1 1 文艺报 content58503.html 1 破 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