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徐剑新书《金青稞》出版,这是中国作协“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中的一本,也是徐剑多次深入西藏进行采访的收获。
徐剑的第21次进藏,是从藏东的昌都开始采访的,第一站是昌都贡觉县。与等候多时的贡觉县工作人员接洽完毕已是下午5点多。徐剑没有休息,立刻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参观完贡觉县阿旺羊催肥基地,徐剑听说羊场之上有一个幸福村,这是2000年国家开始实施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后,从三岩地区搬迁出来的一个村庄。徐剑当即提出要去幸福村采访。他在幸福村挖到了《金青稞》的第一个故事——“第一次走下上罗娘村的人”然奇的故事。21年前,然奇原本与第二任妻子安措以及兄弟阿南一起生活,后来他带着大女儿搬出了上罗娘村。
第二天,徐剑决定去三岩木协乡,去找至今依旧让然奇难以忘怀的安措。当地相关负责人告诉徐剑,三岩这几天刚下过雨雪,沿途极有可能出现落石、塌方。出于安全的考虑,建议徐剑去阿旺镇,继续采访阿旺羊饲养大户。但是,徐剑再三要求去三岩。他们从贡觉县城出发,翻过巴依雪山时,刚落了一场大雪,车盘旋而上。一进入三岩地段,路上全是落石,左一堆右一堆的圆石,大小不一,横亘在道上。司机龙珠把车开得像一条游龙一样左避右让。司机对徐剑说,“我们今天的运气太好了!这几天一直都在下雪,如果是下雨,刚才高海拔的落石地段一定会有泥石流、塌方和碎石落下。”
到了木协乡,乡政协主席和纪委书记告诉徐剑,此地距离上罗娘村还有11公里,路更加难走,关键是上罗娘村的人都上山挖虫草去了,一个人都没有。徐剑犹豫片刻,决定继续前往,他的理由也很朴素,既然已经来了,100多公里都走了,还差这11公里吗?
这最后11公里的路,第一次让徐剑觉得心惊胆战。山崖边的盘山路,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不但路险还有落石。木协乡派了一辆皮卡车在前面带路,边走边停。之所以停车,是因为要把挡路的石头一一搬开。徐剑坐在副驾驶座上,俯瞰绝壁之下几千米深的大峡谷,背脊阵阵发凉,车若被落石砸中或者司机稍有不慎,车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龙珠师傅说得对,他们那天非常幸运。
《金青稞》开篇,上罗娘村然奇的命运故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一直勾着读者的心。其实,徐剑当天并没有找到安措,上罗娘村全村出动,都去挖虫草了,空村无人,全村的钥匙都在保安的手中。徐剑拜托他打开了安措家的门,屋里收拾得清清爽爽,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能让一个男人魂牵梦萦的安措,除了美丽之外,应该还有更多的美德吧。
采访的下一站是藏北。在这过程中,徐剑的朋友圈每天都在更新,有时候甚至一日两更、三更。他说,那是他西藏采访笔记的索引目录。
在那曲市巴青县采访时,徐剑在路上整整走了3个小时,他很想找到三十九族霍尔家族的黑帐篷,看一看当年的古镇旧址。那个地方的老百姓的日子怎么样?建档立卡户、搬迁户住上新房了吗?徐剑想把藏民今天的新居与700年前霍尔王的黑帐篷王宫作一番古今对照。这就是“霍尔杰布与黑帐篷”的故事。几经周折,徐剑找到了霍尔家族的后裔多确旺旦。在多确旺旦放牧的河边,他的五六百头牦牛在悠然吃着草。多确旺旦日子过得不错,算得上富裕。那天下午,多确旺旦在自家的帐篷里给徐剑唱起了霍尔家族的古歌。次旺巴姆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殷勤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一次又一次添满碗中的酥油茶。帐篷里温度很高,再喝着热热的酥油茶,加上徐剑本身穿的衣服太厚,他的背上一直在出汗。晚上8点才结束采访,回到巴青县城已经是夜里11点。已经10多天没有洗澡的徐剑洗了进藏后的第一个澡,水温不高,洗到最后,徐剑开始冷得发抖。第二天早晨,徐剑就开始咳嗽。
翻越海拔5300米的康庆拉大雪山时,徐剑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徐剑认为自己的适应期已经过去了。意外发生在聂荣县,采访路上,车陷入了羌塘草原的泥坑里,荒原大风,徐剑在风中站了一个多小时,咳嗽逐渐加重。当天晚上,入住聂荣县城后,徐剑开始出现高原反应,幸好酒店有氧气供应,一夜吸氧,第二天满血复活。徐剑从那曲开始服用抗生素,三盒吃罢,仍然咳嗽不断,索性不去管它。从那时起,咳嗽的症状就如影随形一直跟着徐剑,直到他采访结束返回云南,飞机落地昆明长水机场,多天的咳嗽才消失了。
在采访伊始,徐剑就一直在寻找西藏古老传说中的白马鉴。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白马鉴在何处,甚至有的人压根儿不知何为白马鉴。
那曲采访的最后一站是尼玛县。陪同徐剑在尼玛县采访的那曲民政局副局长巴桑罗布说,他多年前认识牧场的一个老人。老人似乎说起过年少时曾随父母赶着牛羊,走进羌塘无人区,寻找不用干活却有吃有喝有穿的白马鉴。对白马鉴的寻找,终于在徐剑采访行将结束时拨云见日。在山南的森布日,从双湖搬来的白玛老人和一个叫琼达的男人开始了他们的讲述。徐剑在他们的讲述中找到了“白马鉴——弄翁帕龙——弄哇庆”之间的缘由。
第21次进藏的徐剑,哭了两次。第一次流泪,是在阿里底雅乡的古让村。徐剑遇见了一个“嫁”到此处的江苏徐州男人杨桂房。青春年少时,杨桂房与高中女同学曾有过一场刻骨铭心之恋。后来,女同学得了白血病,丽人之殇让杨桂房发誓终身不娶。岂料33岁那年,杨桂房跟着建筑公司到西藏边防连队建营房,与一个带着10岁女儿和8岁儿子的藏族妇女相识了。一眼万年,突然就又起了成家之念,遂与这个藏族女人结婚,帮她养大了两个孩子,还生了另外一个儿子。杨桂房的亲生儿子现在在中央民族大学读书。自从来了西藏,杨桂房已经有28年没有回过老家江苏,父母去世时未回,哥哥姐姐走时亦未回。长期的边地生活,汉话都不怎么会说了。有时杨桂房实在想家,就去跟边防连队的士兵聊上几句。喝着杏花酒,听着杨桂房的故事,徐剑的眼泪“刷”就流了下来。
第二次流泪,是在阿里的措勤县。在这里,徐剑见到了“楚天雪域一梦牵”故事的主人公坚参老人。60年前,坚参赶着牦牛给解放军驮运给养,一共工作了20多天。结束时,一位军官给了坚参600元钱,告诉他将来可以到供销社去买东西。2020年年初,看到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坚参坚持要交一万元的特殊党费。徐剑一边听坚参老人讲故事,一边在采访本上奋笔疾书,豆大的泪珠将字迹洇染成模糊一片。这个故事体现了一个普通人的家国情怀。
“最后的驮队,最后的羊倌”是徐剑采撷到的又一段西藏传奇。驮盐羊队曾经是西藏文化的特殊风貌,随着公路网的贯通,羊驮队成了历史的绝响。徐剑希望能在革吉县盐湖乡找到那位最后的驮队老羊倌,听他讲讲那段像雪风一样远去的传奇和风情。去拜访布玛老人的路比想象中难走数倍。越野车在旷野中狂飙,卷起一道道黄龙。在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后,就在徐剑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都快颠散架的临界点之际,布玛老人工作的盐场到了。烧着羊粪,听布玛老人回忆当年如何赶着羊驮队到印度、尼泊尔去卖盐。
报告文学是行走者的文学。《金青稞》是一位勇敢者的生命写作,也是一位老西藏抒写的深情诗篇。阅读《金青稞》,字里行间跳动着徐剑的文学风格与精神气质,可以具体概括为:好奇、冒险与执著。在西藏采访的52天里,徐剑用心收集着这片土地的丰富馈赠,将最精彩的故事摆在《金青稞》中。徐剑跟我说,他在那曲时,有一个时刻,面对着墙,静默了许久,心静如止水,既无恐惧,亦无惊慌。精神的酥油灯一旦点亮了便不会熄灭,就如同文学之光能够点亮生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