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我一直都是诗意地理解这段气象学家的话,直到它突然就变成巨大的威胁。2020年,像每个置身其中的人一样,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无措、悲伤与恐惧,从未对生命怀有这么多的敬畏,从未对他人怀有这么多的感激。我记得那些最绝望的日子,禁足在家,除了关注电视和网络上的消息,我几乎做不了任何事。灾难之下,我感到如此无助。像站在风暴中的一条船上,不断看到有人落入冰冷洋面而无能为力,因为自己脚下的甲板也在剧烈晃动。太多人因此离开,那是一张张写满爱恨悲欢的具体的脸;太多逆行者前往险境和困境,那是一张张看不到具体面目却满含勇气与毅力的脸。
很快,来自新冠疫情的悲观被妈妈生病的焦虑所替代。8个月的时间内,妈妈经历了两次住院、两次手术,数次情况危急。医院对疫情期陪护要求最严格的阶段,病患和家属都不能走出病房,甚至不能打开房门。其中10天,我每天在十几平方米的病房里活动,每晚睡两三个小时,面对因谵妄而不认识字、不认识表、不认识人的妈妈,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垮掉……我体会到什么叫困兽犹斗。我的手,学习计量摄入,学习清理伤口和污物,学习握住她如受伤老鸟般颤抖的肩膀,学习帮助病弱的妈妈和死神拔河。很幸运,在各方面的帮助下,80多岁的妈妈重获新生,恢复健康的妈妈重拾了对生活的信心和渴望。
2020年下半年,我频繁出差,停滞已久的各种文学活动开始复苏。有时我是去参加论坛,有时我是去讲课。那些从阵痛中重新苏醒的脸,那些坚持写作的手……那些我的同行者,即使遭受挫折也不放弃梦想,他们给我以鼓舞和力量。
难过的是,年末,鲁十四的同学黄孝阳走了。
我们在校交往不多,只知道他经历复杂而保持单纯。他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有种弥勒佛般的好脾气。那时就知道孝阳身体不好,因为有一次打乒乓球,我水平不佳,只会毫无技术含量地推挡,可很快他就像哮喘病犯了那样剧烈呼吸。不等一局终定,我就赶紧放下球拍。和孝阳聊天,他很少提到柴米油盐,提到的多是形而上的抽象内容,还有波函数之类的理科术语,加上他玄学般的哲思,表达中充满混乱的热情和缭绕的诗意,让人能够感觉他脑子里发烫的马达,以及沸腾如岩浆的狂想。他有时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有时语无伦次、语焉不详。沉浸在自己的表达快感里,孝阳说得电闪雷鸣,睥睨自雄,简直有种执念——他那时就像有着桑丘身材的堂吉诃德。假设控制不好节奏,被人善意或不耐烦地提醒,他像突然掉闸似的惊醒过来,带着歉意而憨笨的笑容。现在想来,孝阳太孤独了,他疯狂地闷燃,却缺少回应的火光。
白天是编辑,杂务缠身;晚上是作者,运笔如飞——太拼,他过度消耗自己。在别人看来几近自虐,他却甘之如饴。他努力得完美而疲惫。他的脑子像复杂的集成电路,他的生活像缠卷着许多条数据线——令人惊讶的反差是,当我们越来越成为理性克制的芯片人,而孝阳却始终有颗笨笨的、灼热的、古老的烧煤的心。这个笨孩子就这么耗能地拼命燃烧自己。孝阳的文风前卫先锋——《人间值得》这本书,从名字听起来,简直就像他热情、柔情、深情的动情遗书。他永远是自己的创作谈中那副可爱、自信、踌躇满志的样子。其实孝阳长得有些卡通,多少年都不老,始终保持着孩童的体型和表情。对孝阳来说,连“晚年”这么个词,于他而言都是得不到的奢侈。在那个世界,愿他以梦为马,千里驰骋。
回想2020年,我会想起许多关于手的画面:戴上口罩的手、被酒精擦拭的手、艰难穿上又小心脱下防护服的手、捐赠或运输物资的手、隔空比心的手、点击手机屏幕开始线上授课的手、在土地上坚持种植的手、拥抱孩子的手、拯救流浪动物的手、握住车票出发的手、翻动书籍的手、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的手……劳动的手,既是自保的,又是慷慨的。就像那双递过外卖的手——菜是热的,但骑士一身寒气来去匆匆,车将重新发动,他将前往下一个地方。致敬那些心里有伤、眼里依然有光的人们。致敬那些心怀梦想的人,也致敬那些胸无大志只想默默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亲人睡个安稳觉的小人物。苦难本身并无意义,如果不是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体会生命之美,那它不过是一场令人消沉的自虐。
2021年的钟声已经敲响,相信许多人的新年之想已从壮丽的憧憬变成祈求平安的愿望。中国此次对疫情有效而出色的控制,帮助我们渡过一段黑暗而危险的河道。入冬以来疫情又开始零星散发,我们已经没有当初那样慌乱无措,因为我们曾经获得过拯救,因为我们不会放弃自救。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是北京的寒冬之夜,有些地方气温跌破半个世纪以来的极值。这个世界,那些离我们远远近近的人们,许多还在寒冷与不安之中,甚至无法被拥抱和亲吻所安慰。我们从来没有预想过这样的一天,孤独在伤害我们的同时,也能提供某种保护。病毒能够传染,就像恶意;但恶意可以传染,善意也会……就像安静而富于感染力的文字,依然在孤独中维持着交流和沟通的美好可能,提供着不熄的光亮与暖意。
时间的河流湍急,个人的臂力薄弱,我们甚至不知道会在哪个漩涡里被倾覆。我们所能够做的,就是尽力保证安全的同时,也尽力不松开握桨之手。再乐观的人也要承认现实,一支桨难以成为定海神针,我们依旧克服不了浪击之下的恐慌与悲伤。但假设我们每个人都不放弃,许多条桨就既可以成为自救的工具,也可以成为延长的手臂,去救助在泅渡中挣扎的人。这支桨在,希望就在,未来的方向就在——它象征我们没有放弃的坚守和抵抗。
对作家来说,一支笔就是他最小也最为重要的桨。逆水行舟,溯游而上,我们将因此拥有笔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