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凤凰书评

好的书评不等于好书之评

□祝晓风

祝晓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审,《人文》学术集刊主编。

“书评”这个话题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实际上是要谈什么是好文章,同时又牵涉到什么是好书。这本来就是一个见仁见智的事儿。现在还要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一种抽象的高度,探讨书评的“标准”和“品格”,难度就又加大了。而篇幅只有两三千字,显然,想完全讲清楚、说透,不大容易。当然,从另一方面说,也正因为对这个问题大家看法不一,才有讨论的必要。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系统研究和高明见解,有的只是读书和工作中遇见的一些实例,以及由这些实例和一些流行说法不一致而产生的困惑。

关于书评,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书评是评介好书的,要把好书推荐给广大读者。一般来说,这话当然不错。我们在报刊上看到的大多数书评,也都是如此。但如果从宏观的意义上来概括一个“好书评”的总的概念,这种说法就需要讨论了。从总体上讲,我甚至认为,这个说法是对书评的一个最大的误解。因为有许多书评,就是专门批评的,而且很有价值。俞平伯评丰子恺《子恺漫画》,就是一页一条地挑毛病。但这些意见,我们今天读来也仍受启发。《文艺研究》杂志有个书评栏目开了十余年了,其中的书评就多以批评性的为主。《历史研究》1998年第1期,发表葛剑雄、曹树基的长篇书评《是学术创新,还是低水平的资料编纂?——评杨子慧主编〈中国历代人口统计资料研究〉》,指出杨著错误过多、漠视他人研究成果等问题,认为这部长达370万字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八五’重点科研项目成果”从“总体上说是不合格的”,是“一个基本失败的课题”。这篇书评一万多字,列举了许多硬邦邦的证据,主题就是批评。书评发表后,学界震动,但普遍称好。李伯重先生甚至专门就此话题写了长文,经我手发表在《中华读书报》,李先生认为葛、曹这篇书评“使我们得以免去由洋人作裁判来对国人违规行为进行惩戒的尴尬,确实为我国人口史学界挽回了一些面子,所以我们应当为此感到庆幸才是”。所以说,评介好书或评书“之好”,只是书评的一部分。好的书评,并不就是“好书之评”,也不就是“评书之好”。

也有人说,评论要全面、客观——这也不尽然。周作人1927年写过一篇文章《谈〈谈谈《诗经》〉》,通篇批评胡适的《谈谈〈诗经〉》。此文被收入钟叔河编订的《知堂书话》,可见算作书评,没有大错。周氏此文评论胡适的解诗“未免可笑”,“胡先生只见汉口有些纱厂的女工的情形,却忘记这是二千年的诗了。倘若那时也有女工,那么我也可以说太史坐了火车采风,孔子拿着红蓝铅笔删诗了”。——您看,连讽刺带挖苦,这能叫客观吗?而且,对胡文其他方面的贡献和长处,周氏几乎一句没提,显然也算不上“全面”。而就所谓“客观”一说,也要看对谁而言。当年受葛剑雄、曹树基批评的那位学者,就认为葛、曹这篇书评一点儿也不“客观”,而是“学阀、学霸作风”。据我近30年当编辑的观察,书的作者绝大多数都认为评论家对自己著作的热情肯定、高度评价都是客观的,而且,评论者肯定得越是充分,评价得越有高度,被评论的作者就越会认为这篇书评非常客观。你把他比作鲁迅再世,他也大都会认为比较客观,虽然口头上会说过奖,但绝不会愤怒。在我们旁人看来,大多数批评都是比较客观中肯的,虽偶有言辞尖锐、刻薄,但所论事实大体不差。而许多溢美之词与所评之书的实际的距离,要远远大于批评之于被批评者偶尔之偏差的距离。但我们在现实中看到的情况却是,大多数被批评者对于批评,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反唇相讥、恶语相加,有的甚至暴跳如雷乃至诉诸法庭;可对于明显过分拔高的表扬、赞美,让人肉麻的谀词,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作家怒斥评论者严重失实、恶意诽谤的,当然更没有见到有人愤而将过度严重的赞美者告上法庭。

所以,凡是涉及“好坏”等价值判断的问题,都是相对的,都有一个在什么意义上、对谁而言的前提。这个前提不明确,许多问题讨论不清楚。不同的人,对书评的期待、要求和标准都是不一样的。出版社、出版商更看重的是宣传,作者希望听到社会反馈和有价值的专业意见;读者呢,一般读者希望通过书评了解书的大概内容和特色,而专业人士则关注书评所讨论的学术问题。这些要求深浅不一,正反不同,口味各异,很难同时满足。

比如有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就是书评要写得有文采,要生动活泼,至少也要写得通俗,要让人爱读——就大多数情况而言,这也不错,但也同样地不尽然。先说“有文采”和“生动活泼”。戴不凡的《小说见闻录》,算不算有文采我不知道,但肯定不能说有多么生动活泼。杨联陞评青木正儿和吉川幸次郎等人的《元曲选释》、评周策纵编的《文林》,这些书评都说不上生动活泼,而是严肃端庄。事实上,学术理论方面的专业书评,严肃、严谨,不做没有根据地发挥、渲染,恰恰是其优点。“通俗”“好读”,也有不少反例。《读书》杂志是最有代表性的书评杂志之一,上面有的文章就比较高深,高深到连《读书》的老主编范用和沈昌文都说看不懂,但也不能就此说,这样的书评就不是好书评。

另外,这个话题的复杂之处还在于,虽然书评不一定都是评“好书”的,但毫无疑问,与“什么是好书”这一问题密切相关。而什么是好书,简直与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一样,更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变。现在大家公认的几乎所有的世界文学名著、文化经典,不管是莫泊桑、海明威的小说,还是叶芝、徐志摩的诗,什么《水浒传》、四书五经,在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中期,那一概都是“封资修”,是“四旧”“毒草”,都被付之一炬,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那几年全国人民痛骂《论语》,对孔夫子本人也搞大批判,甚至人格侮辱。那几年的全国各大报刊上说到孔子,客气点儿地直呼孔丘,大多时候都叫“孔老二”。这些批《论语》的文章当年可都是发表在中国“最最最”权威的报刊上的“最最最”好的书评——这个“最最最”就是当年的流行语之一。同样一拨儿人,40多年前狠贬《论语》,过了一二十年又把《论语》捧上天。那么请问,好书的“标准”在哪里呢?这些历史,是不是需要首先向现在的年轻人大概讲讲清楚呢?

有的朋友会说我这是在抬杠,在玩儿“奇葩说”。其实不然。因为一个问题要讨论清楚,就要认真,就要适当深究,不能大而化之、泛泛而论。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书评”,并没有说是只讨论某一时期的某一类书评。既然如此,就要考虑到书评的各种情况,各种类型,还要研究同一本书在历史上所受的不同评价,予以研究讨论,最后总结概括,得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说法。按照学术化一点儿的语言说,就是一个共同认可的标准,一个概念。

可是,通过小文上面的讨论,我发现这个事情恐怕不是能一下子彻底解决的。见仁见智,都会有一定道理。如果非要我正面地说一个意见,刚才说了,这个问题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倒也简单。书评既然是文章的一种,那么,关于好文章的所有标准、“品格”,我认为都适用于书评,这就是所谓“一般性”和“普遍性”。而书评是主题和内容方面以书为主、与书有关的文章,这就是一点儿“特殊性”。好书评就是把好文章的“一般性”寓于并体现于书评的“特殊性”之中,既具备好文章的一般品格,又能较好地照顾到有关书的内容,二者结合起来,就是一篇好书评。

2021-02-24 □祝晓风 1 1 文艺报 content58685.html 1 好的书评不等于好书之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