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评论

边凌涵《暗涌》

到灯塔去

□顾奕俊

在对边凌涵发表于《人民文学》2021年第3期的《暗涌》进行相关论述之前,我们首先可能要认识到,这是一篇多少有些“在潮流之外”的小说,尤其是在现如今颇为激烈而又异常吊诡的性别议题之下,《暗涌》似乎所取的是另一条“路径”。但对照所见的部分青年小说家及其作品暴露出的局限,边凌涵短篇小说《暗涌》体现出的“在潮流之外”特质又显然是值得言说的。

假如将小说创作理解为文字形式层面的几何证明题,《暗涌》提供的“论证条件”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疲乏与缄默交织的婚姻关系、时隐时现而又充满矛盾的幻觉、惶惶然的人生前景……这些内容其实也是众多敏感的青年写作者在不断触碰并试图将之转换为小说“论证条件”的现实碎片。这其中,小说人物在特定空间环境中的身份意识是个需要注意到的问题。联系现今被频频提及的“女性写作”及相关文本,可以注意到,一方面数量不在少数的青年写作者习惯于在涉及个体“疲态化”情感关系结构的小说里塑造“否定一切”“逃离一切”的女性人物,但这些女性人物的身份认同感却又是缺失的,相反,她们往往选择抗拒或撕毁施加于自身的身份标签(不管这些身份标签合理或不合理),而女性人物相应的抗拒行为却也可能同时抹除掉那些本就属于女性的身份立场(由此看来,那些声势浩大的女性写作论争,很多时候难道不是走向歧途的“反命名游戏”?!),这是《暗涌》与上述言及的文本现象相区别(也是这篇小说容易引发读者思考)的地方。《暗涌》中,“母亲”这一身份成为牵扯全职太太唐翎与外部社会之间联系的“引线”。可以看到,尽管小说以颇为细腻的笔法去描写唐翎的家庭生活与婚姻状况所出现的裂缝,但其作为“母亲”的身份意识却自始至终都是得到自我确认的。也正是出于对自己的“母亲”身份以及其角色情感功能的履行与维护,唐翎在一种趋于骚动的潮流氛围中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尤其是《暗涌》结尾处丈夫易咸昱为妻子将其“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往上推到指根,转了一圈”这一饶有意味的行为,正是在论证《暗涌》这道“几何证明题”关乎女性之门宽广与否的“结论”。

不过,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对小说《暗涌》进行考察,也许是合理、却并非惟一的切入点,因为个体在现实世界当中对于自我身份角色的探索挖掘,其复杂程度显然超越常规认知经验下的性别立论。我们谈到《暗涌》之于当下部分青年写作特征所流露出的“在潮流之外”(包括这种“在潮流之外”的价值),某种程度而言也是基于小说主人公唐翎对于自己所具有的身份角色的认知与实践,并未陷入到现今一些小说涉及女性书写所出现的“因抗拒而抗拒”的偏见泥淖。尽管小说《暗涌》的若干细节也在表明唐翎在扮演相关角色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夹杂着略显消极的情绪,也会感受到自我角色之于现实或是未来走向的不可控性:“……她也不排斥眼下这个阶段,毕竟过去、现在、将来,反正全由不得自己作主,该来的会来,要走的也留不住。”除此之外,身为“母亲”的唐翎需要为自己所担负的角色与角色所呼应的情感对象(女儿、丈夫)主动远离很多心向往之的领域,唐翎放弃学习烘焙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不是怕花钱,而是唐翎担心万一爱上烘焙,必得以牺牲一些别的什么为代价。”但就如同作者通过小说各种场景设置所想要表达的,个体在确立或舍弃某一类特定身份角色时,事实上也是借此重新审视指涉价值选择层面的“取”与“舍”。“取”与“舍”不仅触及个体本身,也影响到个体与他人、个体与时代社会之间情感互动的构成途径、构成形式、构成有效性。

《暗涌》里有一处颇为玩味的细节:唐翎曾尝试通过写作的方式去模拟、靠近那些自己尚未能够切身感触的空间领域与身份角色,但唐翎于这一过程间逐渐形成的疑问,或许也是作者边凌涵本人在写作中现存的困惑,她们的文字最终未必是在验证虚构的画面能否成为现实的倒影,而因循着现实与虚拟之间边界的游移则让她们意识到自己在小说世界里所掌握的“虚构之力”的有限性,“她的故事不属于她,即使从表面上看是她创造的,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载体、一种媒介,人物借由她穿行,事件借由她生发,但离了她,它们一样在另外的世界里,不慌不忙、落落大方。她比任何人都更想改变一些事的结局。但是,面对满纸荒唐言,不是她不想做什么,而是她根本做不了什么”。但另一方面,结合唐翎之后对于写作这一行为的兴趣骤减的观念变化,这也许是唐翎本人不再愿意让自己受制于缥缈不定的小说世界的引诱(即使这个小说世界是由她本人设计的),因为她于现实环境里具备的角色身份已然提供了真切的意义与依据,来自现实世界的情感联系与情感诉求令其从某种不可名状的有限与渺小中挣脱出来,尔后转向更为宽广的天地。唐翎也借由相应身份角色的彰显、相应身份角色背后社群机制的自我认同,试图赋予卑琐的日常生活景观以新的期许。

从“模拟想象”到“回归现实”,这也涉及到唐翎作为“母亲”“妻子”等现实身份角色之下的情感功能的重新激活,唐翎、易咸昱一家在女儿幼儿园元旦晚会上的童话剧表演则成为其间饶有意味的时刻。不管是唐翎,亦或易咸昱,都从童话剧表演的角色扮演中体察到彼此现实身份所涉及的情感功能与实践行为之于家庭结构的不可或缺。《暗涌》探讨的不是人如何抗拒或摆脱所附着的身份角色,而是相关个体或群体通过撕开日常视界营造出的经验假象,汲取到真正能够匹配所属身份角色的情感观念的维系基础与动力来源。很显然,唐翎这一人物形象在作者所加以设定的时空背景下的生命光芒也体现于此。而不断形成自我身份认同感的唐翎,似乎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伍尔芙长篇小说《到灯塔去》的拉姆齐夫人。尽管唐翎与拉姆齐夫人对应的是截然不同的叙事情境,但这两个女性人物及其生命轨迹皆旨在强调,人的身份的确立绝非一切的结果,因为更显重要的是,具有高度身份认同感的个体如何将自己的生命光芒聚束为影响、甚至改变身边人的精神灯塔,且这一精神灯塔的意义并不限定于“现在”,当我们看到拉姆齐先生在妻子离世后带着儿女前往那个曾经被不断提起而未至的灯塔,并在情感层面获得了某种归宿;或是唐翎在经历情感波动与欲望游移之后的回归对于其“小家”的意义,便可知那些未可期的“光”或将在“未来”形成异常温暖的召唤,鼓舞着她们身边的人“到灯塔去”。

2021-03-05 □顾奕俊 边凌涵《暗涌》 1 1 文艺报 content58867.html 1 到灯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