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文学评论

致潮水中的凡人之勇

□鲁 敏

《梦境收割者》里收有故事十则,全都写于我40岁以后。岁月如偷,偷走珍宝与花朵,写作者的沙滩上,留下的是坚硬的倔强,带着更朴素的纹路。

这10个故事里,直接以梦境为叙事对象与戏剧推动力的,仅一则《有梦乃肥》。其余的都是现实主义的虚构之道,是跌滚于水泥地的泣血法则,是奔跑于芳草地的寄寓法则,是你我他她它都至为熟悉、淹身其中的生活本体。故此,我收割的所谓梦境,乃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取景器,是理想色彩的孤独帜旗,是万种欲求的转构与解构,是醒来咂摸的抚心而惊,是那些殚精竭虑的时刻,是弦崩而断的弹荡与跳脱。

说句有点托大的话,我试图写出个体与时代的关系,在外部世界的雄阔节奏中,被媒介与流量裹挟的潮水中,微渺个体的频率与默然自持的姿势。我们的各样离合得失,其源头,都在我们与外部世界的相处,不协,妥协,或协调。

嗯对,我写了“当下”,几乎就是马路对面、热乎乎的故事,就像我曾经嘲笑过的那种热包子:大街或网路上快手采办一番耳目与食材,然后现擀面皮、现和馅,现生炊火现做包子,抿着嘴暗中使劲儿,搞了些褶子花边。做热包子是危险的,其危险不仅在于大家都熟悉、且过分熟悉那味道,更在于这显得凡俗、短浅,几乎与深刻高级雅正背道、自绝。城市经验物质经验欲望经验,是泥灰里的嫩豆腐,越是拍越是脏。

这没什么,我依然觉得自有其意义,不仅缘于迫切的书写愿望,甚至也认为这是淹身其中、与时代同行同走的职业道义。

写了监控摄像头。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凝望、同时也在被凝望,故而达成了几可谓深情瞻对感的监控摄像头。那深沉的球形与枪形监控头,它们没日没夜所刻录和抓取的,到底是什么?《球与枪》里,一个循矩蹈规的怯懦小职员,通过摄像头,实现了一个了不起的自我刷新。写了上山修隐,成者败者,中年人年轻人,都爱搬出来的一套佛系解脱,有如一个精神至高点。写了曾经的一桩风化案件,时颇为震动,如一株长在我心里的“仙人掌”,怎么都绕不过去,想来想去,最终采取了全对话文体,有效避开了辣手也辣眼的部分,顺带还致敬了我喜欢的曼努埃尔·普伊格,对,他的《蜘蛛女之吻》300多页,是纯对话体的长篇杰作。

写了倾慕文艺的商妇与诗人的昂贵私课,故事里有左右最习见的,肥胖的肉与物,贫瘦的心境,还原封不动选了几首外外的诗。南京诗人外外在2017年选择死去,韩东替他整理遗诗,在深夜的微博陆续贴出,我跟着一直看。我跟外外不熟,也不会写诗,只能读一点。小说写成,去征求了诗人韩东的许可,故事里有一场慈善拍卖课,其想象的源头跟老韩有一点关系。以前我会竭力地面目全非地虚构,认为那是小说的尊严底线。这些年想法有变,或者说,胆子大了,觉得像这样跟真实勾肩搭背、藕断丝连的写法,也自有其文本上的边界拓展,是对“热包子馅”的一个测试。

《或有故事曾经发生》其素材就来自万能也万恶的朋友圈,有人贴了他女儿的照片,24岁,在风平浪静的一个周末烧炭弃世。我写了她,有意没问死因。死因总是众声喧哗的,是想当然的。实际上我坚信,那一定是无人知晓、也不应知晓的。这小说里,有相当多叫人疲惫、像地铁那样拥挤的时下元素,带着写作者的忠实和轻微的厌恶,包括对非虚构写作的高仿与戏讽。这跟《写生》一样,是不同方向不同味道的“馅料”,我想刺探一下,对真实的贴近,近身到什么程度会让人不适,觉得太笨蛋了吗,还是构成一种逼视的冒犯?与此同理,是《赵小姐与人民币》,内容亦如题,写人与人民币这终身厮守痴缠的复杂关系,是怎么写也不够的,所以要短,它才5000字……而从所谓时代书记官角度而言,也不免会想象着,若干个年头过去,人们会从这一册小书里,得窥一幅幅彼时彼地的世情小景,并为之恍然失笑。哦,原来那时候,人们跟监控摄像头、纸币、诗歌、死亡、相亲、性、英语单词、慈善的关系是这样的呀。

假如要找什么共性的话,是这些故事的人物,相对来说,都处于一个略显孤绝的境地,顺流而下、听之任之,最是容易,逆流而上,哪怕仅是停止不动,做一个最普通的湮灭者,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他们有的干得不错,保全了小小但完整的自我,有的败于泥地,卷土而去,重又成为被分层、被指定的社会扮相。可这绝境中的努力是美的。我想致敬的,正是这种凡者之勇。

2021-03-22 □鲁 敏 1 1 文艺报 content59068.html 1 致潮水中的凡人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