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历史记忆、文化认同、情感归属的重要载体,蕴藏着丰富的文化资源。其内涵既包括地理上的连接,更指向精神上剪不断的根脉。这座“心中的城”在哪里,万千牵挂便寄托在哪里,个体生命才得以成为不同于别个的存在。
——编 者
我与西海固
牛红旗
进入中年后,我每次感到困惑时总会坐下来托腮静思,在午后或夜晚,会情不自禁回忆起一些过往的人和事。想着想着,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一座山峰——六盘山的别峰祥龙山。随之,我便会打起精神,整顿思想,接着没干完的事情继续往下干。
或许每个人心里都装有一座山峰吧,在我内心,六盘山就是西海固人的靠山,而祥龙山却是我的主心骨。
祥龙山,坐落在固原城正南方,只要天气晴朗,抬眼就能望得清清楚楚。
外婆家住在祥龙山下,回想起6岁那年,我跟着姨娘和一群同龄孩子上山挖野菜,我们边挖野菜边玩耍,不知不觉就爬到了山顶。记得山顶上风大,我们迎着风这边望望、那边看看,欢乐至极。因为太欢畅,下山时疏忽间我被半山腰一条黑刺根挡倒,一个跟头溜滑下山,让草枝碎石挂破了衣裤,划伤了手脸。姨娘和伙伴们搀扶着我回到外婆家,在炕上躺了三天才坐起来。从此,外婆再也不许我上山去了,说,你只顾着玩高兴,心里啥事都没有,从来都不看脚下,我怕你再去还会摔跤栽跟头。外婆的话还清晰如昨天所说,但她老人家已作古多年。
如今我每天乐于观望母亲的一举一动。感觉母亲特别像当年的外婆,走路不紧不慢,边走嘴里边念叨,90多岁了还操心着我的日常生活,让我把衣扣扣整齐,把头发梳光溜,叮嘱我无论干啥心里都要有根本,不要生闲气,闲下来没事不看书就多看看南边的山。
她养成了习惯,每天都要去院里转一转,站到豁亮处往南边望一会儿。不情愿地让人扶着,有时连拐杖都不拄。
有一件事我非常奇怪。我每次去附近乡间走访,她只是叮嘱我早点回来,让我记住别只顾着忙事忘了吃饭。可每当我要出远门时,她总能提前预知,我还没出门她就问我啥时候回来,安顿我开车走慢点,不要喝酒,晚上早点休息。而且,每次我刚一进门她就能准确地说出我外出的天数,问我外面下没下雨,天热不热,累不累。若是冬天的话,她会告诉我这些天祥龙山上是堆满了云还是落了雪。
看着母亲这样子,我心里常常泛起热潮,会出现一种错觉。仿佛我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还会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来。然而,现实是我走得再远也会回来,忘记了什么都忘不了回家。
自从我爱上写作和摄影后,这里的一切在我的眼中都是那么的多情。无论笔尖或是镜头,总会流淌出我对西海固这块土地的眷恋。我时刻关注这里的自然生态或是人文生活。
有段时间,我觉得西海固只不过巴掌大的天地,已有那么多作家与摄影家在记录和创作,再没什么可挖掘了。我准备放弃,试图把目光转向别处。可经过一段时间尝试,我的感觉是,每当视野中有一座山峰出现,我就会想起六盘山,想起祥龙山,每遇见一条河流,我就会联想到清水河、泾河与葫芦河。与人交流,我竟然一张口就会情不自禁地谈起西海固,谈起西海固的过去和现今的变迁。而且除了西海固,无论是写出来的文章还是拍摄的照片,怎么看都不像是我的作品,都像是抄袭来的。
拿《疼水·我的西海固》来说,朝前一步是“疼”,书中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我熟而又熟的。他们的惆怅与欢喜我看在眼里,装在心中,他们的情绪如我的情绪,表情似我的表情;我会不由自主琢磨他们擦拭农具时的心情,想搞明白他们给牛添草时的企望,仿佛已经体会到了他们送女儿出嫁时的不舍和埋葬老人时的哀伤;沟畔的柳树与杏树,我知道它们是如何历经风风雨雨长出来的;从老窑到土屋再到砖房,我眼瞅着人们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入村的小路,我走进去时是土路,走出来时变成了水泥硬化路。退后一步,西海固便是我的西海固,西海固的故事便是我的故事。
事实就是这样,外婆埋在祥龙山下,母亲遥望着祥龙山,我心里装着祥龙山。
我和西海固那些默默无闻活着的人一样,不怨天,不怨地,没什么大的奢求,但我们都知道惜疼。我们怜惜如今风调雨顺、安泰自然的生活,疼爱每一个贴己的老人和孩子,珍重和尊重每一寸绿了又黄、黄了再绿的光阴。
西海固——滋养我精神生活的清泉,如我的母亲,与我生命相伴,与我的写作和摄影血脉相连。
(作者简介:牛红旗,宁夏固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第二十一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出版有诗集《地面》,摄影散文诗歌集《失守的城堡》,长篇非虚构《七沟十八弯》,散文摄影集《疼水·我的西海固》等作品。)
老街长巷:穿越历史的回响
朱建霞
无数次想象脚下正踩着一段古老的历史,抬眼看到的却是升腾起现代化的烟雾。
终于踏上走往老街长巷的路。
柏油路拐一个弯,车停下。
高大的牌楼下,从村头向北俯瞰,一眼望不到边的老街长巷,盘根错节,都是时间的根须。
初冬,暖阳含蓄、亲切。古意盎然的十里“老街长巷”,少了想象中的川流不息,人声喧哗。静下来的街道上,凝结着黄河滩水汽的润朗和清甜。
顺着长巷往历史的深处游走,老街老巷的每一个褶皱,细细搜寻。讲解员的声音清脆响亮。一行人每一处都听得仔细,看得认真,眼睛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透露老街秘密的墙壁或些许式微的文字,试图于其中,破解被时间啃食掉的老街长巷的痕迹,细细品味今日老街的岁月静好。
作为利津的文化印记之一,老街长巷不仅是利津的标志性文化旅游景点,也是利津独具特色的非遗民俗艺术主题商业街、利津非遗艺术传播中心,是利津人民物质生活水平快速提高之后,政府惠及利津人民,普及大众文化的民心工程。
穿梭在老街长巷,高大的牌楼,牌楼上浓烈的色彩,以昂扬的气势,桀骜的姿态,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宾朋。
“非遗文化馆”几个字沉重厚实。
历史肯定偷偷藏在非遗文化馆大厅或某个角落。于是,毫无迟疑,我们迈进文化馆的大门。
泛黄的家堂轴子凝结着一个个家族的血脉和情感;历史浓缩在一张张发黄的纸上,浓缩在一张张饱经沧桑的画像上,浓缩在散尽墨香的大字中。
元朝、明朝、清朝、民国,从一张张家堂轴子走过,留下无尽感慨。
用散穗的高粱刮去高粱糜子上的壳,做成的笤把靠在墙角;喜良缘居的大花轿和质朴原始的木制独轮车身披红花,洋溢着丰年人丁兴旺的喜庆。
进一步,在一大堆农具中,我竟找到了童年的美好和无限感慨。
稻谷脱粒的板桶,铁锨、锄头、木叉、铧犁、篓、筢子及各式各样的农具,承载了差不多农耕时代的全部历史,这些历史勒在农民的肩头,沉重且冰冷!与簸箕、笸箩、桶、石磨、石碾、磙子等碾出的农民的生活,贫瘠、坚硬。我的童年曾经安放在这样的农具和生活用具中,让我尝够了苦涩的滋味。
传统手工坊的手工织布机,老门店里的地方酒、南岭豆腐、北岭丸子、炒蟹豆、民间小吃“煲其子”等,带着原汁原味的烟火气和淡淡的暖意扑面而来,这些东西同样也藏在我记忆的深处,让我对童年的时光,有了些许的怀念。
而今,当贫苦只存在于回忆,除了感慨,更多的是对改革开放的感激,吃水不忘挖井人。
高亢明亮的黄河号子、传统乐器老扬琴,声腔透露出的婆娑迷离,托起乡村的精神生活,于是,我想,古代也能写出“东篱把酒黄昏后”的浪漫。
“观罢了纱灯我就观古画,东梁上挂古画爱坏佳人……”长长的戏曲唱腔,如一缕炊烟,袅袅亭亭。清脆的扬琴声音,托着唱腔以一种平展的、流动的、鲜明开阔的姿态,在久违的安然中漫溯、漫溯,又蓦然奔向新的前方,交付给辽阔的河流和海洋。
戏者高亢的唱腔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老扬琴贴着耳膜飞翔,时而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时而如流动的山泉潺潺,在裹着秋光的黄河平原上显得如此突兀、明亮、耀眼,好像一不小心就碰撞出心海迷人的浪花。
顺着这戏音寻去,村口的二层老戏台上,一着红衣的女性村民在唱《秦雪梅观画》的戏,声音里灌满了生活的安稳和富足。
老扬琴戏曲是利津历史悠久的说唱艺术,农闲时,是利津老百姓的主要娱乐活动之一。近几年,随着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村民们演唱扬琴戏的兴趣越来越浓,政府在此基础上,为丰富群众文化生活投资兴建了戏台。戏台建好,成了老街长巷的一道亮丽风景。求知求富求乐,那些原本以务农为生的戏剧爱好者,闲暇之际,由农田的劳动主力转身成为戏台上的主角,老戏台,使得百姓真正成为群众文化活动的参与者和受益者。
粗犷豪放、节奏铿锵的号子声,一下盖过戏台上女子的声音,却是喇叭里放的。一问才知道,这是黄河号子。
黄河,是利津境内惟一一条大河。据史料记载,因为黄河多次决口改道,光绪末年,陆路兴起,水运的重要地位逐渐消失,黄河号子失去了固有的依托环境及原有功能,但它那棍棒一样坚硬粗壮的音调,却始终是利津人割舍不下的情怀。我想,那委婉动听的戏曲是缠绵悱恻的日子,而黄河号子就是利津人与大自然不屈不挠的抗争。
又一种声音响起。这声音不是戏音,不是号子,却依旧动人心弦。
“拜别爹娘做新娘,红裤红袄红嫁妆,沿看河岸过村庄。一路颠,颠得俺心头小鹿撞,一路晃,晃得俺心儿直慌张。听说嫁了个好后生,猜呀,猜不出究竟啥模样。新娘子,别着忙,翻过了堤坝就拜堂。……”伴着喜庆的大红剪纸,婚嫁民谣把黄河岸边色彩斑斓的生活场景鲜活呈现,好像黄河流淌千年的风雅,波涛滚滚的黄河水也挡不住黄河女儿对幸福生活的憧憬。
最美是人间的烟火味。在古香古色的民俗馆里,我得知,因为这里临河临海,便利的水陆交通和天然条件让永阜镇成为从事煎盐人群的聚居地,永阜盐场随之应运而生。
在清代留存的180多年时间里,永阜盐场始终是山东八大盐场之首。在即将并入黄河的大清河两岸,遍布着仁、义、礼、智、信五大盐坨,附近的铁门关码头,装卸货物的号子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呈现出一片热闹景象。
周边定居人员不断在大清河东岸的永阜盐场附近抢占高岗安家,取名“南岭子”“北岭子”,随着人口不断增多,逐渐形成分散村落,因呈带状分布,老街长巷由此形成。
老街上有个传说:“章丘七百七、潍县八百八,不如利津县一个东北角(读jia)”,见证了当时这个地方的繁荣程度。
清朝后期,因为黄河改道,永阜盐场被黄河水多次浸灌,以至于滩池全部被淹,历经700余年的大盐场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唯有南岭子至北岭子这片商业高地越长越旺,形成了蜿蜒十里的“长巷”。
盐窝镇老街厚重独特的历史文化底蕴,越来越得到政府的重视。为保护老街、传承文化,利津县政府引导、市场运作、社会参与运作模式打造老街,把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打造成为集休闲、游览、体验、购物为一体的乡土民情旅游地。老手工、老技艺、老作坊等非遗文化沿街落户,点缀了最地道的利津生活的老味道,打响了老街文化品牌,提高了老街长巷的文化品位,改善和提高了当地村民的物质和生活质量,集“游、观、吃、购、娱、住”为一体的老街长巷再现昔日繁华。
现在的老街长巷,以无形的气场吸引着游子的回归和远方的游客。
老街长巷,一抹抹记忆书写了这片土地的年轮,也见证了利津人对黄河滩这片土地的坚守。
一条老街,一河历史,一方韵味。没能够亲历600年前老街长巷的辉煌,今天,却在老街长巷发展的巨大的变化里,看到了黄河滩生生不息的生长力量。
(作者简介:朱建霞,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潍坊市首届签约作家,潍坊市政协特约文史委员。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诗潮》《散文选刊》《文艺报》《城市地理》《齐鲁晚报》等处发表。)
巴山的春天
冯俊锋
在北京出差,正好立春满月,动身前巴山已是满目春色。想不到眼前的北国依然是千里冰封的景象。我想,千里之外巴山该是春意正浓吧?“万树江边杏,新开一夜风”,微信朋友圈里,艳阳下好一个桃红柳绿、姹紫嫣红的世界,婀娜柳枝如一双双巧手,几天的光景就染绿整个巴山。
北京的3月与春天仿佛没有多少关系。风,从胡同里斜剌剌地紧一阵慢一阵涌来,“威风凛凛”,给人刀割一样的感觉。西直门外,早晨迎接我的是一夜寒流和冷月,凝结在玻璃窗上的霜花满含“春天还会远吗”的期待。拉开密不透光的窗幔,阳光映照在不远的高层建筑上,明亮而高冷。阳台上几株迎春花,正孤独地料峭在晨风里,迎着朝阳绽放出几朵鹅黄的花朵,这才猛然惊醒,北京晚于巴山的早春已悄悄来临。
大巴山作为嘉陵江和汉江的分水岭,是四川盆地和汉中盆地的地理分界线。我的老家就坐落在大巴山腹地,那里,山高路远、物阜人丰,独特的山川风物、自然传统,形成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醇厚乡土文化。我习惯了巴山的气候,和风如絮,初春的田野大块小块的新绿随意地铺。春节一过,遍地金黄的油菜花芳香馥郁,季节的时针不偏不倚指向春天。北京永远不会有巴山“入画小桥烟柳多”的意境和“轻舟春色里”的曼妙,雨水总是弃它而去,春天惦记北京最多的似乎只有风沙。千年古都以干燥、寒冷拒绝人们对生命的热情和生活的憧憬。
浓绿如墨的巴山不到3月已春风初度,春节过后不久的向阳山坡,嫩绿的草芽像绣花针一样顶破丰厚的腐殖土,把大地描绘得绿意盈盈,“桃花红兮李花白”“红杏枝头春意闹”“琐窗春暮,满地梨花雨”……整个巴山的生命绚烂疯长。4月的巴山更是美不胜收。山前屋后,蜂飞蝶舞,烂漫的山花和着清脆的鸟鸣,巴山的春天生动得让你一生沉醉、一生追随。
我年少时求学求职,南来北往,离开厚实的巴山就像一片孤苦伶仃的秋叶,在陌生的他乡和呼啸的北风中飘荡。倦怠困顿时乡愁四溢,我曾经无数次梦回童年、梦回故乡、梦回魂牵梦绕的巴山,就是这个地方,它一直紧紧地抓住我,不许我随波逐流,不许我妄自菲薄,更不许我消沉堕落……在一个没有想到的时间里重回巴山,现在剩下来的,似乎只要慢慢地、淡淡地消磨我离开巴山的忧郁时日。我想,只需巴山春色轻轻抚慰,忧郁的心境就会安宁和恬静起来。
推开窗户,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我用目光接住天空湛蓝的流光。轻问自己,未来还会去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会把春天的脚步停留在巴山,因为,巴山的春天已经留在我的梦里。
(作者简介:冯俊锋,男,四川仪陇人,历史学博士,四川省作协会员。出版有《百年光影的民国记忆》《乡村振兴与中国乡村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