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从作家刘庆邦多年创作的短篇小说中精选出22篇结集而成。如作家所说,作品是作者的生命之歌,是创作者心灵的外化,这些小说着眼于男女间的“心事”,叙说着“爱情”这一永恒主题,传递了作家对人生、人性的哲理思考。它们体裁轻盈,风格不一,又各具特色。本期读书会的四位朋友基于各自的阅读感受,从“心事”的呈现与表达,作品的美学风格以及矿区题材的现实关怀等方面,探讨了小说集的丰富性与层次性。
@田雪菲:“节制”的爱
刘庆邦在《心事》的序言中说到“心重”的问题,在他眼中,“心重”关乎个人的敏感、善良与责任感。对此我很认同,但还想补充的一点是,心重的人也应当是懂得情感节制的人。作家在创作中,心事的表达关乎情感的表达,而作者处理人物情感的一种显在方式就是节制。进一步说,在异性对象面前节制自己的情感流露,既是小说人物处理自身情感的方式,也成为作者构现“心事”的一种方式。
小说《苇子园》中,梁子和柱柱将对小青的爱恋深埋心底,但行动上的节制和迟缓延宕了感情的进一步发展,小青带着心事嫁给了外村人,多年过去后,当小青再和二人相遇时,“心事”的外延从年少的爱恋扩展到命运的无奈;《春天的仪式》中,人物对情感的节制甚至主导了整篇小说的叙事节奏与张力,少女星采在对未婚夫的热切寻找与理性克制这两种力量间反复较量、游走,直到未婚夫也看到星采的刹那,读者仿佛才轻松下来。在《白煤》《心事》《信》这几篇中,即便男女双方已经结为夫妻,彼此间的情感表露仍然是节制的,以至于多次造成“错失”“误会”的情感效果。与此同时,两性间的日常相处常常是“忘了自己,只记得别人”,这就使得人物的心事埋藏得比较深,整部小说的情感基调是下沉的,需要读者反复考量、揣摩人物的行为和心理动因。不张扬、有节制、渐进式的情感表达为小说增添了诸多实感与质感。我想,“心重”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心事的重量、情感的重量。
作家在小说中还提及:“心事,是心上的事,不是嘴上的事。”很多时候,人物的内心活动并不一定要诉诸于对话和语言,借助特定意象的使用反而能起到“无声胜有声”的审美效果。细细留心的话,我们会发现作品中既有大量的自然乡野意象(如苇子、镰刀、草洼子、泥坯等),也有许多含有“约定”意义的人为意象(如信件、鞋、画作、胡琴等),这些意象构成了人物传递心事的“中介”形式。
《热草》是让我印象尤深的一篇,小说中的意象使用热烈而丰富,热辣的太阳、戏台子、草洼子、镰刀、少男少女的身体……极具乡野气息的文化意象召唤出一场热草般的爱恋。草洼地不仅是乡野一隅,具有诗性、野性的力量,也是整个天地、整个大自然,与人类的爱欲相织交融。可以说,“乡野”是小说意象世界中的重要一维,与之相关的意象往往起到催化、助燃、推进的叙事作用。在另一篇作品《夜色》中,“泥坯”化身为男女主人公默默沟通的信使,时刻被道德规范约束的男女唯有在“麦秸垛”的遮挡和隐蔽下才有机会接触,近距离感受彼此的心意。以及《信》《鞋》《曲胡》这几篇中,具有情感“约定”意味的信件、绣鞋、胡琴让有口难说的曲折心事深刻地烙印在了读者心底,不得不说,意象的表达也正是心事的表达。个中深意,需要读者去用心体会。
@胡婧:映照生活的河南曲艺
小说集里,一面是人们在乡野中安宁祥和的生活,一面是矿上平淡坚忍的日子。这一片热土上绵延传承的乡土艺术——河南曲艺,始终萦绕在人们的心里。
河南的曲艺品种多,全国共有两三百种曲艺,河南就有上百种。曲艺是民间的艺术,漂泊的艺人吹拉弹唱,游走在镇上和乡间。最热闹的当数庙会,艺人们齐聚一处,各展才能。唱莲花落、坠子书,唱京腔大鼓、评词,唱道情……
正如雪菲所说,小说人物的感情是非常节制的。相比之下,热烈奔放的曲艺极有感染力、极为迷人。《河床》里,一个女学生被镇上一个吹唢呐的“吹迷了心”,跟着人跑了。《鞋》里,守明被二胡拉出的曲子弄得鼻子发酸,再次记住了这个人。曲艺启蒙了人内心深处的感情,成为抒发心声的一个窗口。
为什么曲艺能够引发这么强烈的共鸣?《曲胡》里说,好的琴声要入世,要拉出“日月星辰、苦辣酸甜”。每一位创作者都来自民间,他们因生活遭际心有所感,编写世态炎凉。《车倌儿》里,宋春英听到赵焕民能编唱词,唱得她眼圈红了,从此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她知道,能编出这样唱词的人,是一位有心人。
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成为了曲艺的传播者,它传递着人们的心声。
借着唱词,心事被巧妙而委婉地说了出来。《春天的仪式》里,星采希望她的心上人也在看坠剧《小二姐做梦》,一起期待这门婚事。《心事》中,张工友的妻子在众人面前用一段大调儿曲剧《劝郎君》发泄了心情,又没伤及夫妻和气。
借着乐器,难言的感情化作一段动听的曲调。《苇子园》里,梁子用竹笛吹奏了一曲明朗清新的民歌《小放牛》,小青如同那曲中的“一枝花”。《曲胡》里,瞎祥用曲胡在夜晚拉奏江河入海,波涛之下是隐秘汹涌的感情。
与此同时,曲艺也融入了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唱歌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一支曲子很自然地变成了度量时间的单位。《夜色》里的周文兴,知道高家庄不远,“唱一支歌的工夫就到了”。《白煤》里的妻子等丈夫归家,唱起了三姊妹剪窗花的歌。不料“窗花”剪够三三见九,该回来的人还没个影儿,这才心急了起来。
小说集里,曲艺与生活有着深切的呼应与对照。星采看着那出《小二姐做梦》,小二姐怎的不是她自己?《曲胡》里琴师请瞎祥入戏班子,但他看不破“戏台子以外的戏”。最有趣的是《热草》,那一块热浪浪的草洼子,先是果果的“戏台子”,后来上演了果果和四品两人的“新戏”。小说结尾,男女情爱被作者提炼为一出“万古不变的保留剧目”,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被模糊,戏剧映照了人生,生活也是一场表演。改换一下视角,看官亦是戏中人。
曲艺宽博,缘于人人是作者,人人是观众。民间曲艺,在底层的日子里萌发,又浇灌和滋润了生活。渺小的生命因此联结,如同《夜色》里的秋虫,“整肃地站在舞台上,肩并肩,手挽手,在不倦地对大地歌唱”。
@李杨:诗意审美与酷烈现实
谈及自己的小说,作者将之归为两个路子:“一种是诗意化的写作;一种是现实的、酷烈的小说。”《走窑汉》《家属房》和《神木》等篇,或可视为后一条路子的代表,而从收入小说集《心事》中的多数篇目来看,足可见刘庆邦对于“诗意化”的追求。
为了安置探亲的家属,煤矿工地上普遍搭建了简易的家属房。刘庆邦小说中的不少故事,正是围绕这一空间展开。由此切入,或可窥见刘庆邦的两副笔墨。在发表于《北京文学》1989年第5期的《家属房》中,领着女儿来矿上找老嫖的小艾,为了帮助丈夫调到井上与工会主席发生关系,却不想冯主席只是要把小艾发展成女招待员供检查团享用,而老嫖也在检查团来的时候死在井下。同样是领着女儿到矿上找丈夫,小说集《心事》中的《过年》一篇,却与《家属房》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等不到董新语放假,杨月文带着鸡鱼和蒸馍,同女儿小敏去矿上过年。待在狭窄闭塞的家属房中,小艾感受到的是生离死别和屈辱愤恨,而杨月文体味着家庭团聚的快乐温情。
不难见出,偏于酷烈的小说,带有鲜明的现实介入感和批判精神。而那些诗意化的文本,看似简单却如水流润物,以温暖质朴的情节语言滋养心田,带给读者诗化般的唯美体验。作者对这两种不同的风格有着高妙的把握,不过,有时候,潜藏在诗化小说之下的酷烈现实,一定程度上让我产生了疑惑。
小说集中《热草》一篇的前半部分,与沈从文的《萧萧》多有相似。四品躲在草丛里,欲轻薄前来割草的果果的场景,像极了在萧萧上山打猪草时纠缠不休的花狗。然而,两人的命运却大不相同。花狗引诱得手,却在萧萧有孕后不辞而别,留下萧萧独自面对乡下的处罚与欺辱。与此相对,被果果随身携带的镰刀砍伤的四品,最终赢得了果果的芳心,甚至在结伴多年后仍要去草洼子地里追怀。表面上看,主动选择的果果收获了幸福的人生,而萧萧只是在家中不按规矩办事的情况下方才平稳度日。然而在两相对照中不难发现,果果的美满抽离了曾经的不怀好意,同时剥脱了生活中的一地鸡毛,看似美好却交杂着现实的残酷,细读之下不免生出疑虑和不安。不像萧萧,生命中的确交织着无穷的悲剧创伤,但碎片上却不时闪现点滴的善意,反倒让人觉察到最可宝贵的人性之光。
或许,“诗意审美”与“酷烈现实”这两种风格本就不是截然相对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酷烈的现实中不乏温馨的片刻,诗意的景象下时有痛苦的暗流。而在刘庆邦对于两种风格都取得如此成就的当下,我们所希望看到的,正是风格的互融交汇、依存共生。
@赵志军:写作质感与底层史观
如大家所说,《心事》中畅然清爽的语言,以及青年男女之间很有些天真的爱情,读来确是享受。但作为从晋北同朔地区走出来的农家子而言,更打动我的是那些矿区的故事,这让我想起故乡一年四季蒙着的淡淡的煤灰色,想起大雪之后极为短暂的纯白世界和稍稍踩踏之后就遍地翻涌的黑泥浆,想起故乡以煤为生的长辈们。我由此感到庆幸,这不仅是因为勾连着故乡的温馨记忆被突然唤醒,还因为那些连童年视角也无法滤去的属于那一方人的艰辛,并没有随时代的改换而湮灭,它们在刘庆邦笔下得到了记录、表达。
文学对人的触动所依凭的,绝不是表面的物的罗列,而是构建一方自在世界的精准,以及呈现生存真实的力度,这考验的是捕捉与提炼生活真实的功力。李杨刚刚谈到的刘庆邦煤矿叙事的两个路子,在微观与宏观上很好地呈现了这种精准与力度。一种是颇有汪曾祺韵味的乌托邦式的诗意书写,比如此集中的《心事》。其并不圆满的结局并非出于某种纯粹的恶的破坏,相反故事链条上每一个环节都是适当的:矿长为杜绝矿难而立下严格的作业规定、违规被抓的工友为完成处罚笑嘻嘻地埋伏惠生、惠生为保护慧敏与同学假扮夫妻却被好热闹的工友看出端倪、矿区主动做慧敏工作并恢复惠生岗位。然而,正是这些适当环节一步步推演出最终令人叹息的结果。生活本身如此,矿区更是如此,在这个安全至上的特殊生产场景中,任何可能引起安全隐患的行为都不能被轻易原谅,这是矿区的铁律,是地下以煤谋生的人对自己、对工友、对家人的绝对责任。精准地抓住矿区生产的特殊性所决定的这种绝对秩序,再去铺展人的私密情感和个人生活,使这篇小说在细处拥有一种不易被发现的、依赖作家真实经验的、极不寻常的写作质感。
被改编为电影《盲井》的小说《神木》,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矿区叙事,地下黑暗的巷道中昧良者对弱者的欺骗与杀戮,矿井之上所谓家属、矿主与警察游走在法律边缘的金钱博弈,一个笼罩着矿区、腐蚀着社会肌体的极具破坏性的丛林氛围逐步显现。这是过去几十年里野蛮开发的资源城市的通病,它们犹如一块块病变的黑斑,散布在地理版图之上,时时酝酿着悲剧,吞噬着一个个人和家庭。刘庆邦的这种书写是对一种宏观的社会真实的有力揭露。幸运的是,这样的悲剧正在远去。私人小型煤矿在新世纪初的煤炭资源整合行动中被关停,大型国企随后推进高度机械化的标准化生产,这将《心事》里过分依赖人力的作业和《神木》中阴暗角落里的恶与混乱一股脑地推入了历史陈账之中。但这陈账中胡乱地涂抹着的、已然理不清的笔笔墨迹,都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存或悲剧。历史勾陈时代风云时总是忽视小处的人间烟火,刘庆邦用文字抓住了它,动情地表达了它。这个表达行为本身亦足以成为一种感动,它需要一种基于共通的情感的理解。
这样的矿区书写自会有其文学史地位,它们不仅为中国文学的底层书写、工业书写铺开了一类职业形象、一个产业领域,更重要的是,刘庆邦饱含感情地为那些在地下用生命谋求生活,并以此为国家工业提供了血液的无名者献上了一篇篇心史,他以那支地下队伍曾经一员的身份,深情地承担并完成了为他们立传的使命,使他们的存在或者悲剧不至湮没。在这里,文学以最朴实本真的方式关注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