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骧何许人也?大约多数戏迷都说不上来了,尤其是60岁以下的,无论您是圈里人还圈外的,多数人都不知其人,更有甚者,前两天我问一位80多岁的曾经搞过话剧的老友,他竟然也不知道!这让我感到很痛苦也很无奈,心想:这么有名的老艺术家就这样淡出人们的视线了?唉!
蔡骧是1923年生人,如健在应该是98岁高龄。遗憾的是他去世过早,2001年走的,享年78岁。去世20年了,这可能是大家忘却他的主要原因。
早在1940年他毕业于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主修编剧,导师是曹禺。毕业后先后在江西、广西、四川等地剧团做演员和导演。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南京、上海和中央广播电台做广播剧的导演工作。1956年他为中央广播剧团话剧团导演了曹禺的《北京人》,一炮打红,多地巡演,总计演出200余场,在那个年代是震惊全国的新闻。
说一说蔡骧与《北京人》最初的相识。那是他从南京国立剧专毕业后的1940年,正在江西的一个剧团导戏,一天他突然收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两个出版不久的剧本《北京人》和《蜕变》,剧本的扉页上有曹禺的题字——“骧弟留念:家宝”。家宝即曹禺的名字万家宝。他心想,曹禺是我的导师啊,怎么能称我为弟呢?我是他的学生呀!他迫不及待地放下手边的工作,读起剧本来。《北京人》很快就抓住了他的心。读罢,他模糊地觉得剧本中有深沉的内涵,有美丽的灵魂,有辛辣的讽刺和幽默,更有他喜爱的契诃夫式的抒情。他恨不得马上排出来。激动过后,他冷静下来,觉得一个初出茅庐不满20岁的青年大约驾驭不了此剧。于是他又读了第二遍剧本,读后他完全平静了,决定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15年。15年呐,这中间全国不知有多少个剧院(团)排过此剧,早已为广大观众所熟知。但奇怪的是演得出彩儿的、成功的、成为经典的几乎没有,由此可见排好此剧的难度之大。
1956年,蔡骧终于等来了排演此剧的良机。他所在的中央广播剧团决定排一部舞台剧锻炼演员,导演的任务落到他的头上,他当即说:就排《北京人》!
决心下定后,蔡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拜访老师曹禺,多年不见了,见了面还改不过口来,依旧喊“万先生”。他向先生说明来意后,曹禺劝他不要排《北京人》,还是选一出别的戏为好,曹禺说:《北京人》是“关门戏”,不好排,哪个剧团一排此戏必关门。
事实也的确如此,多少年来,虽有许多剧团排演过此戏,但成功的甚少,票房好的寥寥无几,弄不好就关门歇菜了。
但是蔡骧的决心已定,不听老师劝阻,执意要排。曹禺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曹禺研究专家田本相曾经说过曹禺的担心有两点:一是担心这出戏同20世纪50年代的气氛不合拍,会遇到一些麻烦;二是担心一个新成立的剧团要排这么一出难度很大的戏能否拿得下来?这样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结果蔡骧导演凭着一股不可阻挡的艺术上的朝气,不但拿下来了,而且他所导演的《北京人》成了至今无人能超越的舞台范本,这让曹禺感到蔡骧是个了不起的弟子。
那么蔡骧是如何把一出“关门戏”排成了一出“范本戏”的呢?我个人认为理由有四:首先是剧本的基础好,自不必多讲;二是导演对剧本的总体把握极准确而又符合现实;三是导演计划与欧阳山尊的《〈日出〉的导演计划》不相上下;四是演员阵容比较合适。广播剧团虽没有像北京人艺那样多的老艺术家,但也有一批像梅邨、李晓兰、纪维时、许欢子、王昌明等老一辈优秀演员。有了上述这几条就为这个戏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蔡骧的导演计划更是成功的关键。蔡骧所著《〈北京人〉导演计划》长达25万字,付出的心血之大可谓倾心之作。任何一位导演在排戏之前都会有方案、有计划,这是必须的。但把计划作到细之又细长达25万言的怕是寥寥无几。虽不必效仿,但其用功之精神实令人敬佩。
他在计划中详细说明了剧本的时代背景、全剧的矛盾处理、剧本的主题思想、最高任务、贯穿动作等。同时还对剧本的风格、节奏、色调、气氛也作了形象的说明,甚至他还为每个人物写了小传。同时也指出了每一个人物的“难点”,点得非常到位。这对演员的创作十分有帮助。
在他导演杂记中还特别谈到了下述几个问题:
一是曹禺的戏剧风格可以概括为交织严谨的生活逻辑,轮廓清晰的人物形象,紧张尖锐的戏剧冲突和真实生动、耐人寻味的台词。抒情也是曹禺风格的一部分。《北京人》就像一首诗,是诗与戏的交融,浑然一体。
另外,曹禺的戏一般都较长,演起来要三四个小时,所以删減是不可避免的,而且还要恰到好处。这出戏他费了很大劲才删掉了40分钟的戏,并删掉了小柱子这个人物。
二是愫方是这出戏的魂。她是曹禺在这出戏中塑造的最成功、最优美的典型。没有愫方,这出戏将失去光彩。因此要将愫方当作这出戏的灵魂人物。
三是强化愫方被迫害、被奴役的戏,同时强调曾浩迫害愫方的手段,这样一来愫方的形象更加突出,戏的主题也更加鲜明了。
四是要求所有演员要下功夫挖掘人物的潜台词,“潜台词”产生动作,“动作”又刺激潜台词,找准了潜台词戏就活了。
五是他对其他部门如灯光、效果、配乐等都提出了极为具体的设想,并指出不能各干各的,要有整体感,要有“一棵菜”的精神。他对布景要求尤其严格。曹禺对这出戏的布景说明很复杂,几乎把北京四合院中的所有元素都堆到了一起,难以实现。蔡骧明确提出不要搞自然主义,要有选择地把一个老北京人居住的环境展现出来,不但漂亮而且又适合演员表演就达到目的了。设计和制作者们做到了这一点。所以蔡骧在全剧最后的结尾有一段45秒让观众看景的处理。戏演到文彩扶着曾浩走下时,随着一声鸡啼和一声短促的火车鸣笛,音乐转入代表愫方和年轻一代“新生”的乐句。室外曙光初露,鸡鸣不已,一抹朝阳越过屋脊从南窗射入,投射在大客厅的门楣上。火车笛声延续着……这段让观众看空景的戏,与人艺《茶馆》结尾有异曲同工之效,且《北京人》在前。
经过三个多月的日夜煎熬、苦苦追求之后,蔡骧带着他的剧组与观众见面了。时光已经到了1957年的3月15日,广播剧团的《北京人》在北京首演,连演10场,受到观众的赞赏。蔡骧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接着蔡骧带着剧组到郊区和天津演出17场,同样受到观众好评。他心中有底了。剧组立即返回北京于4月20日至5月19日在京连演33场,轰动了京城!一个并非以演话剧为主的广播剧团,竟然把一度称为“关门戏”的《北京人》演得如此红火,这在当时北京的话剧舞台上实属罕见。周恩来总理闻讯赶到剧场看戏,而且前后看了两遍(有传闻说看了五遍),无论几遍,证明周总理非常喜欢这出戏,尤其喜欢李晓兰饰演的愫方。
这出戏在当时连演了185场,绝对是个奇迹。曹禺在这出戏的排练期间多次亲临排练场关心指导,该戏正式与观众见面时,曹禺也出席了,并提出了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遗憾的是记录稿在“文革”中遗失了。1979年,该剧恢复演出时,曹禺又去看了,并给出了“演得很真实,比人艺的好”的高度评价。
这里说几句题外话,北京人艺的《北京人》首演于1957年6月15日,首轮演出41场,次年又演了6场,共47场。以后这版《北京人》再没演过。其实当时人艺的《北京人》演员阵容相当强大:舒绣文、叶子、刁光覃、蓝天野、吕齐、黎频、董行佶、黄宗洛、李大千等都在这出戏中担任重要角色。像叶子大姐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把曾思懿这个角色演红了。然而就像曹禺说的,人艺的《北京人》没有广播剧团演得好。总之,蔡骧的《北京人》是所有演过该剧中的最好的(曹禺语)。
我与蔡骧老师很熟,尤其是在1985年下半年,北京广电系统忙着筹备成立北京电视艺术家协会,蔡骧是筹备组的重要成员,而北京人艺又是团体会员单位之一。北京人艺的电视工作由蓝荫海和我负责。这样我们和蔡骧老师的接触就多了起来,经常在一起开会,直到年底协会正式成立。后来的接触就断断续续了。我和蔡骧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曹禺家中,那是1990年9月24日曹禺80岁生日那天,我跟随剧院的几位领导到曹禺家中祝寿,不一会儿蔡骧老师也来为恩师拜寿了,大家欢聚一堂。这便是我和蔡老师的最后一面。一转眼,30余年过去了,他老人家也去世20年了。我十分怀念他!
仅以此文纪念蔡骧老师逝世2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