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猫》是葛亮最新创作的“匠人系列”小说集,收录《书匠》《飞发》和《瓦猫》三篇作品。《书匠》写新旧两派“古籍修复师”,故事横跨南京、香港两地,是为“江南篇”;《飞发》则是“岭南篇”,聚焦上海“理发”与香港“飞发”的争夺及兴衰,映照全球化时代的市井民心;《瓦猫》更是将目光远拓至西南边地,在动荡时代中钩沉瓦猫的历史,以此成就“西南篇”。熟悉葛亮的读者不难从中读出似曾相识的风格,如典雅隽永的语言,对人情世事的细描等,但真正令《瓦猫》脱颖而出的,则是“主题”的统一性和叙事的独具匠心。
一
对人心与世情、艺与道、记忆与技艺等关系的书写,是“匠人系列”倾注的主题。葛亮常年游走各地,他对南京、香港两地的书写和思考,在新作中以举重若轻的方式体现出来。他坦言,起笔写《书匠》,得益于救护祖父遗作《据几曾看》手稿时接触了“古籍修复师”的行业——“不遇良工,宁存故物”便成为《书匠》的题眼。
叙事方式上,在这部作品中,葛亮对“物”有了更圆熟的书写:“古籍”(《书匠》)、Boker与“孖人牌”剃刀(《飞发》)、瓦猫(《瓦猫》)等“物”的存在不单是“知识性”的物质载体,而是呈现了 “经验记忆”与“文化记忆”的辩诘。
“经验记忆”指留存于个体经验中的“记忆”,而“文化记忆”则指向未来,依靠物质媒介或政治政策的引导,具有导向和目的性(集体记忆的生成也有赖于此)。但“匠人系列”并没有对“经验记忆”与“文化记忆”做生硬切割,而是呈现人置身历史漩涡中如何自处与抉择。“瓦猫”是云南汉族、彝族和白族的镇宅兽,它既有寄托哀思的纪念价值,又是叙事的牵引物。产自昆明一带的瓦猫,却现身迪庆藏族自治区,且与纪念山难逝者的石碑镶嵌一起,本身就显得怪异。《瓦猫》正由此切入,借叙述人“我”(毛果教授)为仁钦奶奶递信、寻瓦猫制作者为线索,串联起了一段跌宕起伏的历史记忆。葛亮将虚构人物嵌入历史,赋予他们以血肉之躯,也借着对动荡时代(抗战和“文革”)的勾勒,将瓦猫塑造为经验记忆与集体/文化记忆互相较量的“场域”。在看似稳固的叙事中,《瓦猫》流淌着某种岌岌可危的气息:旧城改造(推掉旧宅、兴建地铁)始终笼罩着小说,而镶嵌在旧宅屋顶的瓦猫,则因久远的仪式、神秘的民俗性而沦落为岁月淘洗后的残存物。《瓦猫》是为濒临消失的时代“复魅”。
二
“拜师学艺”是另一叙事亮点。《瓦猫》中宁怀远的“拜师”既有“民俗学”的意味,亦和“家人父子”的伦理密切相关,这点在宁怀远、荣瑞红和祖父荣老爷子三人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荣老爷子授予荣瑞红造瓦猫的手艺,又试图以家长制的权威反对荣瑞红和宁怀远相恋。书生(宁怀远)学制瓦猫,与荣瑞红因爷爷反对她和怀远的恋爱而赌气关在作坊摸黑“盲制”瓦猫,是小说中关于匠人如何学成的对照书写。这也说明,手艺需要时间和精力才能练成,手艺人独特的感知和审美造就了“一猫一态”,远非机械生产可以比拟。
在《书匠》(其中专辟了“徒弟”一节)和《飞发》中,“拜师学艺”也有所敷陈,彰显的是全球化时代的新旧/东西冲突(《书匠》中以老董和师承西洋古籍修复术的简女士为比对、《飞发》则是上海理发和广东飞发的对立)等大叙事之间的拮抗。
譬如《飞发》对“家人父子”(师徒关系)的处理就极富戏剧性:翟玉成的“乐群”理发室是典型的广东“飞发”,无论手法抑或服务都散发着粤地的“街坊精神”。但庄师傅(上海理发公司“温莎”老板)却对“飞发”不屑一顾。小说中,翟康然自幼崇尚西式风尚,他和父亲翟玉成对理发有着截然不同的体认,他的发廊继承的是上海理发的手法,而父亲却守旧得很,几十年如一日剪的都是“陆军装”和“红毛装”。当得知儿子拜入庄师傅门下时,翟玉成和翟康然要断绝父子关系。可以说,“理发”与“飞发”之争不仅事关商业利益,也事关“匠人”的尊严,更寄托了作者对上海、香港文化精神的不同理解。
三
“匠人系列”的叙述人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横跨东西两地,如果说“岭南篇”“江南篇”“西南篇”不过是抽象的地理划分,那么真正浸润其中的,是由不同地方经验叠加、糅合而成的“小说地方志”。“国有史,地有志”,方志或地方志乃记录地方自然、文化、社会、经济、政治等的书籍文献,但这里的“小说地方志”有别于借鉴志书框架及编纂理念而写成的“方志小说”。“匠人系列”不拘泥于一时一地,而是将不同的区域文化、人文地理加以串联和勾勒,展现出一幅小说地方志的全景图像。
在《书匠》中,守旧的修书匠老董看不惯时兴的新技术,“文革”时他受革委会逼迫写检举材料,使得“我”的祖父被革职,自己也因此离开修书业,以摆摊修鞋为生。“文革”后,老董答应图书馆的请求回来修书,是带着赎罪之意的,对他而言,修书更像是修复历史中失落的世道人心。借此,《书匠》不仅揭开了心灵的伤痛史,更引出南京世俗生活的一面:老董用西瓜瓤祛除书页磨痕,带女儿元子和毛果到南京郊外“看秋”、捡橡碗做修书染料等情节,不啻于某种方志,并且是文学化了、日常化了的方志书写;《瓦猫》中对迪庆藏族自治区与昆明等地的民俗、饮食、语言的描绘,以及《飞发》对上海理发的行业规矩、粤地“飞发”行话、“香港精神”的刻画(小说中支撑翟玉成和妻子郑好彩生存下去的,便是吃苦耐劳、自强不息的港人精神),也是活生生的“小说地方志”。可以说,借着对父辈“发家史”和“兴衰史”的书写,葛亮将笔触延伸进香港的当代社会史,由此打通内地与香港的历史联动。
“匠人系列”的取胜之处,就在于不生搬硬套地方性知识和历史掌故,而是将笔力紧紧倾注在“人”身上:看似冷峻,实则饱含修书热情的简女士,执著而隐忍的老董(《书匠》);讲排场、刻薄的庄师傅和执拗、不服输的翟玉成(《飞发》);质朴又有担当的荣瑞红,书生气又不失士人风骨的宁怀远(《瓦猫》)。葛亮写人,擅长用“对照”手法,上述所举的形象不仅是“圆形人物”,而且是“对位式”的,在这些人物身上,小说家寄托了其对不同时代、世道人心的体恤和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