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姆曾经在谈到为什么阅读时,直指读者的核心,那便是孤独与自我。而王苏辛的小说则完美地诠释了由“我”开始,并且由“我”继续独自向前的成长之旅。在这个过程中,她由亦步亦趋的模仿他人开始,在一场场漫无边际的精神对话中听到了内心的低鸣。但是寻找自我的旅途注定是孤独而又无止境的,从《白夜照相馆》到《在平原》再到《象人渡》,抛却过往现实与写作的割裂习惯,我们最后便可以见证她在“此时”情境下对于“自我”的真正思考。
《白夜照相馆》提出了一个困扰众人许久的问题:“如何寻找一张自己的地图”,而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对于“为什么读”的变相解答。在《白夜照相馆》中我们很难找到一个稳定的原点,小说中的人物往往都处在一种间离的状态。他们没有过去与未来,即便是生存的现在也毫无意义。从《白夜照相馆》14篇奇诡的故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无论是余声、赵铭、须旦、林详,他们都是游离于世界缝隙之中的弃子。对于这些早早离开故乡的人来说,终其一生,他们只能艰辛地游离于各种陌生的新环境,找寻不到那张属于自己的“地图”。
小说《白夜照相馆》开始于一段奇特的关系——赵铭和余声9年未谈恋爱。对于经营照相馆的一男一女来说,他们工作很默契,但从不交谈,碰见认识的人,也不搭话。同时,这是一家很特别的照相馆,白天只有寥寥几人来拍全家福,可是一到晚上,整个照相馆充斥着人流,古怪的是众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安静。原来,白夜照相馆的实际工作是通过询问顾客的需求,专门制造旧照片来伪造驿城移民过去的成长经历与生活背景。小说着重介绍了李挪和刘一鸣这两位顾客,当李挪再一次光顾照相馆,伴随着撕碎的陈旧照片,一张新的全家福照片使得李挪转换身份为李琅琅,并且主动提出与刘一鸣结婚的请求,其前提便是要了解刘一鸣的过去。小说的结尾则是报纸上一场离奇的谋杀案,其中暴毙的二人便是李挪、刘一鹤。而报道背面的夹缝则涉及整条街的巨大火灾,赵铭又一次踏上了新的旅途。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能够完美制造顾客过去情景照片的赵铭和余声,自身却没有具体的成长经历。而我们对李挪二人之死感到诧异的同时,更疑惑于赵铭和余声那不可预测的未来。
读《白夜照相馆》是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同时也在情感上体悟王苏辛作为讲故事者隐含的情绪。她清晰地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移民”,都无法找寻到独属于自己的“地图”。因此任何人都无法从伪造的过去中得到安全感,那些名为“自我”的秘密,连同那些精致的道具,那些熙熙攘攘的顾客,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被燃烧殆尽。
与此同时,游荡在另一城市中的移民李挪也值得我们关注。在《下一站环岛》中,王苏辛塑造了一个个神奇的人物。赵自鸣是一个早慧者,幼时便学会计算从家到学校的直线距离,他的行走速度是普通男孩子的四倍。李挪与赵自鸣的相识是出于李挪好奇赵自鸣如何快速越过人群。而赵自鸣保守的秘密,最终因生理原因被李挪所识破——赵自鸣是雌雄同体。我们由此可以注意到赵自鸣的特殊性,虽然他是一个神童,但是却摔死在高考前夕。虽然鸟人变性是常有之事,但是他始终保持强烈的尊严,以及一个孤独者的哀伤。这是因为鸟人的倒三角的脸形使得他被同学们所孤立歧视。
9岁的李挪与赵自鸣成为同学之后,李挪跟随他走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在此过程中,赵自鸣只是保持自己的啼鸣,并未与李挪交流,而李挪因为能听见他的声音,无形之间也共享了赵自鸣收集到的智慧信息。鸟人智慧低下,二者智慧神经的共享使得她走进赵自鸣的灵魂深处,李挪因此把那个“面无表情的小人”揪出来,带着他远离人群。虽然小说最后没有渲染赵自鸣死亡后李挪的悲痛,但是之后环岛各个角落遗留的哀悼痕迹似乎说明了李挪的在意之事物。故事因此给我们留下谜团,因为即便是赵自鸣死去,我们也不能多了解任何事物。对于李挪而言,赵自鸣是孤独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李挪或许才是那个真正孤独的漂泊者。
从《白夜照相馆》到《在平原》,这一段倾听自我回音的成长之旅开始发生变化,这一变化首先体现在其小说形式上的精巧与充满哲思意味的对话之上。《在平原》包含6个中短篇小说,王苏辛在此几乎放弃情节的叙事功能,转而直面那些艰涩的精神问题。小说《在平原》的全部内容几乎都是李挪与许何关于艺术的对话讨论。老师渴望理解真正的艺术,学生希望渡过高考的难关,二者都面临着自我人生道路之上的重要抉择。在这不断的对话中,二者都明悟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小说标题的隐喻,实际上也暗示了故事的内容。巍峨高耸的山峰所进行的对话只是为了更好地明晰方向,以便主人公进入更加辽阔的平原大地寻找自我。
另一个故事《所有动画片的结局》中,K的第一句对话似乎就预示了年轻人的精神困局,现在的我们可以用发达的科技随意质疑这个提问,很轻松地找到动画片的结局。小说的重心自然而然地过渡到K矛盾的理想主义。这可以与《二流小说家》中那个开放而又封闭的创作系统相呼应。因为想象力只有从根源生发,才得以成立,才具备真正的价值。K既乐观却又多疑,如他所说,他可以站立在广阔的“水泥平原”之上,但是夕阳西下,城市无数栋即将被拆掉的房子阴影却又不经意间将他笼罩在内。
《在平原》中叙事手法的转换帮助王苏辛理清了许多问题,可以说是对于一个年轻人如何成为真正的“我”的有力反馈。但是内心的低语是否代表着正确的方向?回望自己写《象人渡》的日子,王苏辛以“走出昨日的自己,渡过人生的暗河”这样总结道。纵观王苏辛的创作过程,从《白夜照相馆》的不断模仿,到《在平原》仿佛找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又到《象人渡》辨别自己的声音,继续寻找。对于她而言,写作的每一段时期都有一个变化,但都不是终点。
因此当阴影笼罩在K身上之时,他的内心充满困惑与迷茫。但是在《象人渡》中所谓的阴影却成为了整个世界的底色,而对“阴影”的描写却成为王苏辛为这些流浪者们解决精神栖息之地的“通道”。《东国境线》中的“城中村”“鹰哥海岛”,《接下来去荒岛》中的县城以及《雍和宫》中的阴影世界其实都是流浪者用以对抗精神的困境的栖息之地。然而城市化的出现昭示了栖息之地必定破灭的现实困境。无论是城市中即将拆除的建筑、被海水、城市化改造的小岛,乃至受困于现实装置的阴影世界实际上都唤起了读者一种缅怀的情绪。于是《东国境线》中郑东阳描述的理想世界才如此让人难以忘怀。故事主线其实很简单,教师郑东阳举止方面突然发生改变,在生活中变得沉默不语。面对着这种异状,教师柳方蒙受托前来了解具体情况。而在一次次的拜访中,柳方蒙通过其妻徐虹、其姐郑东兰、其父郑多森的多人讲述,了解到了郑东阳不为人知的一面,直至最后柳方蒙追寻郑东阳抵达鹰哥海岛,才真正理解了郑东阳的所作所为。到此我们可以发现理想世界往往是由例外的事物、被排斥的事物、继而互相矛盾的事物所构成。在这种混沌中,我们似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栖息之地。结尾,柳方蒙提出疑问:“郑东阳是否会一直停留此地?”小说最后给出明确回答:郑东阳当然会去其他地方,但是现在,是想培养真正的好学生,真正的“好人”。而这个回答实际代表着读者心中名为希望的事物。即便郑东阳依旧是一个孤独的漂泊者,但是这一代人精神变化的过程仍然值得被铭记。
读罢小说,不禁感叹其极佳的想象力,那是《白夜照相馆》中赵铭离开之后长如十几条鲸鱼体魄的断壁残垣,也是《再见,父亲》中亲人生长出体毛、智齿、尾巴、鱼鳞之后的诡异想象。又是《所有动画片的结局》中K被阴影笼罩之下的极目远眺。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一种奇特的自我认知,而对于王苏辛来说,拨开浓雾,自我显现的一丝光亮或许就是她想要展示给所有人的幸福。